“對,回家。”
孩子說“回家”,嶽寶華心頭一暖。他拿起炕上兒子的照片,輕輕摩挲着,說道:“志榮啊,我把甯甯帶回去。甯甯想學做菜,我會教她的,我們祖孫倆以後相依為命,你放心吧!”
說着說着,嶽寶華悲從中來,眼淚簌簌落下,在相框玻璃上暈開。
嶽甯見爺爺落淚,想到爺爺在外三十年未曾再娶,國門剛打開就找朋友來尋她,心中不忍,說道:“爺爺,當年爸爸本可以把我留在粵城,讓羅爺爺照顧。但爸爸說,他嘗夠了骨肉分離的苦,所以再苦再難,也要把我帶在身邊。”
孫女的話,像一把錐子紮進嶽寶華心裡。要是當初他帶着志榮……嶽寶華越發悔恨交加,抱着照片,淚水流得更兇了。
嶽甯遞上毛巾:“爺爺,您擦擦眼淚。”
嶽寶華接過毛巾,擦拭着眼淚。嶽甯繼續說:“可真到了這裡,我吃不飽穿不暖,還被人叫‘狗崽子’的時候,爸爸又後悔沒把我留在粵城。在您看來,當初帶爸爸去港城,爸爸就不會受苦;在爸爸看來,不帶我來,我就能少受苦。可有錢難買早知道,事後諸葛亮人人都會當。爸爸把我帶在身邊,是因為他愛我;您沒把爸爸帶去港城,也是因為愛爸爸。隻能說人生無常啊。”
嶽寶華拿着毛巾,愣愣地看着嶽甯。他一個一把年紀的老頭,竟要靠十八歲的孫女來開解,自己何德何能,能有這麼好的孩子?
嶽甯過來收走碗,說道:“爺爺,您長途跋涉,肯定累了,我陪您去趟茅房。”
嶽甯從炕尾拿了紙,提着煤油燈,帶着嶽寶華出門。茅房要穿過羊圈門口,守着羊圈的大黑看見陌生人,汪汪叫了起來,把嶽寶華吓了一跳。
“别叫!”嶽甯喊了一聲,大黑立刻搖起了尾巴。
嶽甯把燈遞給嶽寶華,又塞了些手紙給他:“爺爺,您拿着燈去茅房。”
嶽寶華拿着粗糙的草紙,提着昏暗的油燈走進茅房。看了孫女住的地方,再看到這樣的茅房,也沒什麼可驚訝的了。他匆匆解決完,提着燈走出來。
大黑躺在地上,嶽甯正在摸它的肚子。
自從恢複前世記憶,嶽甯就盤算着離開。可真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就連大黑這條狗,她都有些不舍。
“大黑,姐姐馬上要走了。以後你要好好看着羊,知道不?”嶽甯跟大黑說道。
大黑聽見腳步聲,噌地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嶽寶華,又搖着尾巴往嶽甯手邊蹭過來。
嶽甯拍了拍狗頭,站起來接過煤油燈走進茅房。
大黑仰頭看着嶽寶華,剛才還清澈的狗眼,此刻竟露出兇光,嶽寶華連腳都不敢挪動。幸虧嶽甯很快出來,她一出現,大黑的尾巴就搖得飛快。
這變臉速度,讓嶽寶華不禁慨歎:“這狗可真聰明。”
“可不是嘛?它還是我的福星呢。福根叔讓我放羊,就是因為大黑是牧羊犬,還有狗糧份額。像今天,它在田裡逮了一隻耗子,吃飽了,我就能少喂它一頓,它的糧就相當于我的糧了。”嶽甯話語中帶着一絲占了便宜的喜悅。
嶽寶華笑出聲來,可轉念一想,孩子竟要從狗嘴裡省糧,心裡又一陣酸痛。
祖孫倆回到屋裡,嶽甯舀了水,和嶽寶華一起洗手:“爺爺,我給您打水,您擦洗一下。”
嶽甯給嶽寶華兌好水後,便出門去了。
嶽寶華從行李箱裡拿出毛巾,在斑駁的搪瓷盆裡浸濕,深吸一口氣,抹了一把臉。
祖孫倆輪流擦洗完畢,嶽甯出去倒水,回來時見嶽寶華在按小腿,便問:“爺爺,您的腿怎麼了?”
“沒事,就是靜脈曲張,不嚴重,這幾天趕路,就有些不舒服了。”嶽寶華說。做他們這一行的,常年站立,年紀大了有這個毛病很正常,去看過醫生,醫生說還沒到要手術的地步。
嶽甯推門出去,又抱了一捆草進來。她掀開炕上的草席,在床尾的草席下墊上幹草:“爺爺,晚上睡覺的時候,把腳墊高些,就沒那麼難受了。”
嶽寶華收過不少徒弟,他不舒服的時候,有人會關心地詢問,但從來沒有哪個徒弟聽完後,默默幫他墊腳。
嶽甯吹滅煤油燈,脫了鞋踩在地鋪上,幹草發出簌簌的聲音。躺下來,地面凹凸不平也沒關系,畢竟放羊的時候,她随便找個地方一躺就能打個盹。
嶽寶華看着黑暗中睡在地上的孫女,手捏着被子。這條被子裡的棉花早已闆結,平日裡孫女就蓋着這樣的被子。
風吹着糊窗的塑料紙,簌簌作響,夜枭咕噜噜的叫聲,讓生活在港城的嶽寶華輾轉難眠。聽到小丫頭均勻的呼吸聲,甚至還有輕輕淺淺的呼噜聲,嶽寶華的心漸漸安定下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的甯甯以後不會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孩子一門心思想當廚師,可廚師是個累人的活兒,小姑娘能吃苦,他自然欣慰,但也不希望孩子一直過苦日子。再說寶華樓如今的狀況,又能撐幾年呢?
可要是不學廚師,孩子的出路又在哪裡?
如今港城不論男女,至少都讀過中學,否則女孩子嫁人都沒什麼挑選餘地。這孩子該怎麼讀書呢?回港城後還得打聽打聽。
嶽寶華在盤算中漸漸睡去,卻被狗吠聲和大叫聲吵醒。他見孫女已經不在地鋪上,連忙把腳塞進鞋子,推門出去。
天呐!他的甯甯肩上扛着一個男人,正飛奔往坡上跑去……
今天清晨,嶽甯如往常一樣早早醒來,去山上擔山泉水。回來的時候,碰上一幫男人在那兒閑聊天,等着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