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十三年以來,第一次擁有名牌衣服和鞋子,也是第一次體會到從未體會過的愛。
不是來自父母,不是來自家人,而是來自女性溫柔的愛。
她輕輕撫摸着新鞋新衣服,一滴淚悄悄從眼角滑落。
甄溫柔這一次竟留下來過夜了。
這對于甄家人來說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自從成家後,甄溫柔便再也沒在家裡留宿。
這其中有兩個原因。
一是嫁出去的女兒也就沒了自己的房間,更别說嫁之前甄溫柔就沒有屬于自己的房間。
二是在整個閩市地區的習俗裡,做人媳婦沒有天天往娘家跑的道理,回娘家的次數多了、時間久了,都要被人說三道四。就連娘家人,亦覺得嫁出去的女兒不該頻繁回家。
在閩市,結了婚的女人就沒有自己的家了。
她們被逼着一夜之間從女兒變成媳婦,又被逼着用一年的時間從女孩變成一個母親。
甄溫柔結婚多年一直沒有要孩子,這在閩鎮這樣的小地方,往大了說那是可以“退貨”的。
甄奶奶到底是吃過的鹽比這些小輩吃過的米都多,一眼就看出甄溫柔不對勁:“阿柔,你老實告訴我,你這次回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是啊。”甄溫柔也沒打算瞞着,開門見山道,“我要離婚。”
這四個字可謂是平地一聲雷,驚得甄家每個人都驚愕不已。
甄奶奶更是直接上手揪住小女兒的耳朵,邊用勁邊喋喋不休:“你要不要聽聽你說的是什麼話?你一個女人離了婚以後怎麼辦,誰還敢要你?啊?嫁出去那麼多年,孩子不生就算了,還敢喊着要離婚?你是不是被鬼迷心竅了,啊?”
“疼疼疼——”甄溫柔順着甄奶奶的力道移動着身子,以減少疼痛,卻還不忘反駁,“離婚怎麼了,離婚是什麼大事嗎?都什麼年代了!”
“離婚怎麼了?”甄奶奶冷笑一聲,手上更加用力,“你都二十八歲了!你以為你還十八歲,好人家任你挑任你選呢?啊?”
甄好生活的這個小鄉村,女孩子别說二十八歲,超過二十三歲便是老姑娘,超過二十五歲就已經半截身子入了土,不嫁出去仿佛就該去死了。
甄溫柔要離婚的動靜鬧得有點大,甄好姐妹倆聞聲都躲在一旁看着。
這一幕讓甄好無端想起自己上小學前發生的兩件事。
事情很小,她卻記了很多年,并且随着時間的流逝,在她腦子裡變得越發清晰明朗。
第一件事是,當大人問她長大了要做什麼時,五歲的她大言不慚地回答:“我以後要上最好的大學,買最大的房子,開最貴的車車。”
大人們聽了哈哈大笑,沒人知道她是如何學來的這些話,隻當是童言無忌。
長大後的甄好也不明白自己小小年紀為何就知曉何為最好的大學、最大的房子、最貴的車。
第二件事是,即将上小學的甄好與奶奶站在村口。她順着奶奶的視線望去,看見鄰居家的姐姐正拿着大包小包放在一輛略顯破舊的三輪車上。
六歲的甄好仰頭問甄奶奶:“奶奶,鄰居姐姐要去哪裡啊?”
甄奶奶回答:“書讀得不好就隻能去工廠做工,賺幾年錢就找個好人家嫁了,生幾個孩子,如此便是一生。”
“什麼是找個好人家嫁了?”甄好像十萬個為什麼,問題一個接一個,“又什麼是生幾個孩子啊?”
“我們好好以後也會像她一樣。”甄奶奶明明看着的是鄰居姐姐,目光卻好似落在虛空,沒有焦點,“也會讀幾年書,去廠裡做幾年工,然後結婚生子……”
甄好雖然沒太聽懂,但她記住了“不好好讀書就要嫁人”。她也不知自己小小的腦袋為什麼會想那麼多,她隻知道自己當時握緊了拳頭,暗暗在心裡發誓将來一定要好好讀書,一定不要像鄰居姐姐那樣早早嫁人。
這兩件小事加上眼前發生的一幕讓甄好更加确定自己以後不想過這種被婚姻裹挾被孩子綁定一生的傳統道路。
她不想讓短短三萬天的人生變成孕育後代的工具。
甄溫柔要離婚的這場鬧劇是如何落幕的,甄好不知道。
她隻知道小姑還是那個英姿飒爽的小姑,好像沒有因為差點跟母親打了一架而有絲毫的狼狽。
她依舊該吃吃該睡睡,臉上的笑容甚至更加明亮。
十三歲的甄好不懂這是為何,卻懂得一個人想離婚,必然是因為過不下去了才會動這個念頭。
在甄溫柔給她編辮子的時候,她忍不住問:“小姑,你會有害怕的時候嗎?”
在她的印象裡,小姑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家裡的男人甚至酷不過她半分。
甄溫柔手上梳頭的動作沒停,卻真的認真思考了片刻,才說:“以前會,現在不會了。”
甄好似懂非懂。
二十八歲的甄溫柔好像真的變溫柔了。
不是那種世俗所規定的溫柔,而是心境更平和,更加明白自己想要的,也更加懂得愛自己,是與衆不同的溫柔。
當晚,甄溫柔與姐妹倆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說說笑笑的。後來甄美先睡着了的時候,甄好和小姑還清醒着。
甄好湊到她耳邊,悄聲說道:“小姑小姑,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