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怨君連續幾日在雲外坡“鬧鬼”,本意是想吓退黃泉客,哪成想無心插柳,坐實了沈小郎君被抛屍于此、冤魂顯靈的傳說,引得周邊百姓前來憑吊,滿坡哀嚎,口呼“青天”。
曾經的修仙、馭鬼、降妖之宗門,如今化作江湖四大派、八小門,聽聞這事後也紛紛奔赴雲外坡,争着施展祖宗傳下來的武功秘法。
一招一式倒是煞有介事,但比劃了半天,連個沈昭的影子都沒喚出來。
送怨君躺在樹上拍手叫好,權當雜耍看。
今人雖不及先祖得天地造化、仙人指點,但欲證俠道者,必要生就道根仙骨才行——五大經脈渾然天成,方才能容納靈氣運轉周天,引動吐故納新,化氣為力。
各派擇徒之際,常以鎮派仙器驗其經脈資質,送怨君卻自诩較那些破法寶更勝一籌,隻消一眼,便能辨明誰是天生靈脈,誰是肉骨凡胎。
在他眼中,俗子周身萦繞赤光,俠者的五脈則流淌着幽淡的藍,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靈氣了。
低眼掃過厭勝,他安慰說:“小孩,你雖然毫無根骨,但比那些大俠厲害多了。白日能見鬼?這可是他們祖宗才能做到的事,你少走了二百年彎路。”
厭勝翻了個白眼,并不引以為豪。
近來的雲外坡常至後半夜才能消停,不過這天蹊跷,形形色色的人散盡,卻仍有一個美婦人在此徘徊,身後還背着個半大的孩子。
送怨君起初以為遇見了鬼魅,因那女子肌膚白勝雪,唇卻如绯櫻;但細看發現她眼波潋滟,媚意橫生,又疑心是什麼山精女妖;直到見她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的虔誠模樣,這才确信這是個活生生的人。
她嘴中反複念叨着:“昭兒、昭兒、昭兒……”
送怨君啧啧惋惜:“孤兒寡母的,難道是沈昭欠下的風流債?”
美婦人雖一身素淡裝扮,腳上踏着一雙上好的雲錦履。缂絲白裙上有銀線繡成的花鳥暗紋,手中燈籠則是錦緞質地,可見絕非尋常農婦。
怪的是,分明身着華裳,她發髻上的步搖卻劣質得很,每走一步,花哨的雜色碎琉璃跟着丁零當啷響起來。
送怨君還想細細再打量,卻兀得一滞——他同美婦人背上的男孩對上了眼!
背上的男孩像這婦人,也有一雙漂亮眼睛,但流螢般的送怨君映入眸中,卻沒有半點波光漾開,宛若死水投石。
他是瞎子?
又大不對。
男孩安靜得過分,手耷拉在婦人肩頭,宛若一尊人形泥塑。
他身上雖有紅光,但沒有半分生機可言,魂魄似乎早已杳然離去了,徒留這一副空殼在。
躲在柳樹後的厭勝倒是心明眼亮:“她在給那孩子叫魂兒。”
“叫魂?”
厭勝掉起書袋來:“夜半無月,挑燈持符,九步三叩,喚回遊魂。”
他愛看書,但看的不是四書五經,而是三道九流,因此學得人小鬼大。
“這法子有用?”
“百年前可能還有用,如今不過是江湖騙子攬金銀的由頭罷了。”
送怨君了然:“原來這孩子和沈昭同名。”
厭勝戲谑道:“也可能想招沈昭的魂魄入身,白得一狀元孩子。”
送怨君擡頭望了眼天,估摸着黃泉客馬上就要趕來掘墳了,他們要是看見這孤零零的美嬌娘,說不準會幹出什麼惡事來。
他一介翩翩公子鬼,自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擡手熄滅了婦人手中的燈籠。
厭勝鄙夷道:“你就隻會這招?”
送怨君說:“本君向來憐香惜玉。”
厭勝嗤笑一聲:“少顯眼,小心孩子和沈昭的魂兒都抓不到,最後把你抓了。”
月黑風高,有鬼吹燈,哪料并未吓走美婦人,反而讓她看到了希望,急切地喊起來:“昭兒!是昭兒嗎!”
“為母則剛”誠不欺我。
送怨君無奈隻能動真格,可無論是摧花還是撼樹,美婦人始終執拗不肯離去,隻當這是老天對她的考驗。
最後還是厭勝出面:“這兒沒有你要找的人,快離開。”
“你是人還是鬼?”美婦人看向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孩,眼睛一亮,呢喃道,“我的昭兒和你一般大,若也能像你這般說話、走路就好了……”
厭勝并沒有回答,而是說:“黃泉客馬上就要來了,你若不想被賣進憐樓,就趕緊滾。”
憐樓名妓,豔傾天下,美婦人不可能不知道。
但她毫無退縮之意,急切開口:“‘大仙’說我的昭兒就在這裡,我再試……”
厭勝打斷她:“你想當頭牌我不攔着,但你孩子無知無覺的,如果進了憐樓,保不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