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自溪流中撈起的半大孩子,在她眼中無異于上天恩賜,白送了個店小二為她分憂。
她始終惦記着改嫁的事,為免誤會,給孩子取姓為簡,同撿。百姓多仰沈小郎君風骨,常以“昭”為兒女名字,屠二娘不願費腦子,也給這孩子取名為昭。
不過後來迫于靖帝禁此字,遂改作别稱,叫成“流光”。
鹹菜就着稀飯,屠二娘把簡流光拉扯長大,今年虛歲十二。
孩子瘦弱得像棵豆芽菜,好在常年打雜跑腿,不至于風一吹就倒。但真不是屠二娘黑心,而是簡流光吃不了葷腥,幹飯時隻能猛扒拉爛菜葉子。
屠二娘評價道:“無福之人進了有福之門,白瞎了我滿牆挂着的肉肘子。”
衆人還在興緻勃勃聊着方才的對局,簡流光聽不進一個字,佯裝擦拭桌上的污垢,眉頭卻擡着,餘光卻始終不離坐在門邊那個男人。
這人豬腳飯早早吃完,但就是不見走。
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對折竹會毫無興趣,卻足足在店裡呆了兩炷香的功夫。
像是想吃霸王餐,于是靜候時機,欲溜之大吉。
他一身江湖騙子打扮,草鞋藍袍八字胡,形銷骨立,面相清癯。臉上吊着一對細眼,身旁放着一杆布幡,上面書着四聯狂草:
測字算命、姻緣配對、紫薇解盤、大師批運。
簡流光想,若他給自己蔔一卦,大概能得到“命犯天狗,難享飽暖”之類的批語。
這時店内幾個食客拌起嘴來,聲音越嚷越大,甚至站身來拽住對方衣領。
周遭人忙去勸架,而這男人跟着站起身來,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步往店外走。
果然!
他方邁出店門兩步,忽覺衣角一緊,竟被人從後面死死拽住了。
簡流光臉上挂着笑容:“客官吃的可還滿意?小店概不賒賬,您需付七文錢。”
“啊?啊!君某人竟忘了付賬,真是慚愧,慚愧。”
男人邁不開步伐,隻能回頭,作恍然大悟狀。
他伸手往自己的布兜子裡摸去,錢還沒掏出來,又慢騰騰地問:“小弟弟,你們這兒豬腳飯怎麼七文?我在旁的店家吃的都四五文,可别是黑店吧。”
這人說話真是極難聽。若是黑店,你這吃白食的别想活着走出這個門兒。
“平日是五文,但折竹會期間,我們店有‘千裡眼’坐鎮解說戰況,因此價格上調至七文。”簡流光耐着性子補充,“門口招牌上有寫,客官沒注意看嗎?”
“呵呵,這個還真沒注意。”男人的手依舊在兜裡掏,“哎,但君某人天生聽力殘缺,可以算是半聾,那什麼千裡眼說的,我可一句都沒聽見……就給我算五文呗。”
簡流光懷疑這人連五文都沒有,于是伸手說:“行啊,付吧。”
那人支支吾吾:“呃,實不相瞞,君某人……”
話還沒說完,隻聽簡流光扯着嗓子朝屋内大喊:“掌櫃的,有人想吃霸——王——唔!”
“噓,小祖宗别叫!”
江湖騙子顯然沒想到簡流光聲音如此洪亮,快步上前,将他的嘴捂了個嚴嚴實實。
到底是個大人,簡流光一時竟掙脫不開。
他瞥向店内,顯然是沒人注意到他的聲音,便螞蚱似的撲騰起來,希望能被看見——那什麼千裡眼,或者在城裡當捕快的邢大爺,怎麼這會兒都不頂用!
“哎呦,你、你别辱沒袁某人名聲,誰說我要吃白食了!”男人身上沒二兩肉,手臂跟麻繩一般粗細,頗為吃力地捆着簡流光,“我把手放開,你可千萬不準再叫喚了啊?”
“唔!唔唔!”簡流光哼唧了兩聲,随後安分下來,但擡頭望向這人時依舊執拗,眼睛裡有團熠熠的光,活像頭不服輸的倔牛犢子。
這小子不像是會聽話的主兒,但僵持着也不是辦法。
男人猶豫片刻後,帶着簡流光往隐蔽處躲了躲,環顧四周無人,這才試探着輕擡起兩根手指。
見他果真沒發出動靜,便怯怯地松開了掌心,不過又火速落到簡流光肩頭,壓住,使他動彈不得。
簡流光同樣怕他逃跑,死死拽住這人的破衣衫,想着他若掙脫,必叫他春光乍洩、一洩千裡。
他忙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随後擡眼朝這人說:“吃霸王餐不成,惱羞成怒,竟想拐賣孩童?按大焉律法,五年大牢起步!”
說着,還嫌棄地吐着舌頭,呸了幾聲,又拐着胳膊肘給自己擦了擦嘴。
“你這小子細胳膊細腿的,既賣不了二兩肉錢,又炸不出一斤排骨,誰會做這虧本買賣!你、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男人原要發作,話出口後卻咂摸出滋味來,反倒樂不可支:“咿,這諺語頗貼切。你這黃口小兒,毛都沒長全呢,就敢妄加揣測我堂堂九重天閣主君子方,可不就是古人所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