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勒馬躍下,如踏仙階,聲音郎爽急迫:“談夙,我來送你。”
江談夙端坐在馬車中,對這聲喊有些局促,忙道:“溫公子有心了。”
溫墨瑾今日未穿官服,身上還熏了香,頗見打扮的用心。他顧不上在場許多雙眼睛,隻壓低聲音,赧然笑道:“你這一去不知道多久,我必須來看一眼。”
江談夙維持微笑:“如今看着了,那就……後會有期,我們朔京再見。”說着打算垂簾子,溫墨瑾情義慌忙,有些話便脫口而出。“談夙,我等你。我等你回來,我帶你去遊渡君山,去摘黴果,去聽戲,去……”
“我回來再說。”江談夙攔住他話,仍舊說:“我是去赴任,何時能回來還要看皇上的旨意,溫公子等得起嗎?”
“等得起,再久也等得起。”
“别等……”江談夙覺着溫墨瑾實在磨叽時,他卻斬釘截鐵:“等不等看我的心。你去吧,我不耽誤你時辰了。”說完,他将一方小巧名貴的銅鏡塞到江談夙懷裡,羞得兩頰發紅,翻飛上馬,勒缰朝其餘人拱拱手,揚起馬頭往坡上奔去。
江展祺從角落中轉出,他對少年心事多少了解,故選擇回避,人走了才出來,對着江談夙也隻是無奈苦笑,說:“走吧,别管其餘人怎麼想,你隻管走你的路。”
江談夙又放聲哭了兩三下,然後領着人,與江展祺依依别離,徑自奔往靈州去。
靈州城外,黃河邊。
正值日落,江談夙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城門關閉的時辰,隻好歇了人馬,尋一處阡陌安頓部下。
一路上,白歧、賈東西、應必萩與江談夙形影不離,江談夙大概也摸清楚了三人的脾氣與習性。
白歧比江談夙隻大兩歲,因耳側有燒傷痕迹,常面敷白妝,故被喚鬼面藥女。她在太行山學習岐黃之術,一般都在窮鄉僻野行醫,從未到過朔京,也不知道江展祺為何招她過來。不過她常常缺衣少食,很是需要這份有酬勞的随行任務。白歧随性灑脫,随遇而安,縱然刀到脖子前也面不改色。
賈東西是走商的貨郎,三十歲左右,長相卻十分具有欺騙性,白白淨淨斯斯文文,全然看不出遊走四海的精明算計。他聲稱隻在夜間出來買賣,因此膚色慘白似鬼。他并不多言,但每每說話,都直擊要點。
應必萩年歲三十五,有胡女血統,卷發高鼻,身量高,着胡服。她是個牙子,也是個慣用刀的刺客,接一些殺人的買賣。她是三人中最喋喋不休者,這一路多虧她,江談夙才不至于悶壞。
這三個活寶如今與江談夙湊在篝火邊,江談夙舉目眺望,見平野田壟間都種着杏樹,新奇道:“已過九月,這兒的杏子竟還結在樹上。”她府中的那棵已經被她薅盡了。
“你要麼?我去摘兩個?”白歧掖起襦裙,正要起身。
“不可。”賈東西伸過枯瘦的手。
白歧瞪他:“靈州亭侯在靈州吃個果子,還需要交錢不成?”
“恁是皇帝,吃果子也要交錢。吃果子不交錢,那就叫盜。”應必萩斜睨白歧,也起身:“既是偷雞摸狗的事情,自然應該我去。”
賈東西雙手再一攔:“我不是說錢的事。隻是這果子是枉春樓栽植,每年九月收果子,估計這兩天便要來巡視摘取,我們一行人如此張揚,你等去摘了,其餘人也去摘了,到頭來罪責還是落到夙惠縣主頭上。”
“枉春樓是靈州的大家族?”江談夙有心打探靈郡的勢力。
賈東西又正好是一個萬事通,故回答:“枉春樓是大,但非家族,而是西平府與靈郡一帶有名的山海之主。”
“山海之主?”
賈東西頭頭是道:“山海之主便是指鹽與鐵兩樣物事。雖說大朔國實行鹽專賣,對私營鐵之商賈也征收稅。但這枉春樓極其狡猾,單拿制鹽一說,它從鹽池取水,運往賀蘭山外的夏鹘國煮鹽,再運到大朔國來賣,賺得風生水起。再說這制鐵,枉春樓出産的鐵器無堅不摧,常運往西蕃、大夏等地售賣,即便扣去稅費,一年到頭來也能賺個十幾萬兩白銀。”
江談夙納悶:“這樣大張旗鼓地賺私錢,朝廷就沒個辦法?”
“此地魚龍混雜,好比一條船,壓下一頭,另一頭又要翹起,萬不得已,朝廷也不會将他們逼上絕路。”
江談夙此時再看那些招搖的杏樹,心旌也随之飄搖。
她問:“隻要靈郡,乃至慶州、興慶一帶平安無事,我們也對這枉春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縣主定必以為官商不同道,它賺它的錢,你管你的地。但賈某恰恰認為,縣主管住了這些大老虎,才管得住地。”
江談夙了然,西涼王要起兵,也需在隴右與秦鳳站穩腳跟,西平、靈郡皆在這兩地之内,更是牽一發動全身。“行,他日遇上枉春樓的人,我們别沖動行事,先禮後兵。”
賈東西卻癟住兩眉,道:“縣主從朔京出發時,恐怕靈郡各方已收到消息。如今你人到了靈州,已經低調不了,何不高調行事,開門迎客,若有想奉迎縣主的,我們便做個順水人情。”
應必萩卻說:“過于高調,會不會要了縣主的命?倘若開門迎客,迎的是刺客呢?”
白歧笑道:“若是刺客,我不在身邊,被刺中了也是要死的。”
應必萩拂她:“有我在身邊,刺客近不了縣主跟前。”
賈東西歎氣:“既然是刺客,為何要光明正大進來?為何不人一到靈州,便暗中刺殺?要知道,刺殺朝廷命官,罪誅三族。”
江談夙止住争吵,道:“依賈先生的辦吧。我們人生地不熟,或許多結交一些朋友,便多條門路。”
“不巧。”應必萩笑道:“我聽聞枉春樓的樓主最不喜歡的就是官場上的朋友。”
賈東西附和:“是啊,枉春樓雖與靈郡郡守、西平兵馬總管皆有來往,但樓主本人卻十分厭惡官人。”
白歧立刻勸江談夙:“縣主千萬别熱臉去挨那個冷屁股。”
江談夙臉一紅,說:“白大夫話糙理不糙。那什麼樓主不來見我,我就不去見他。”
夜色涼如水,四個人挨着烤火,白歧正勸江談夙上車休息,遠處密林邊緣忽地閃起一叢叢火焰。
江談夙站起來眺望,看清楚是夜裡趕路的隊伍,人數少說也有三十人,浩浩蕩蕩,馬不停蹄,正往靈州城過去。
火光之中斜岔一列出來,又往江談夙這邊奔過來。應必萩呼哨一聲喊:“戒備。”
休憩的護衛迅疾持械,整齊有序排布到江談夙前面去。江談夙此行隻帶了五十人,非江展祺不能調撥更多人手,而是按她的身份規格,頂格就是三十親兵。外加皇帝派遣的二十精銳,合計五十人。
前方幾條人影越來越清晰,勒馬、下馬一氣呵成。
來人高聲問:“敢問尊駕是否夙惠縣主?”
應必萩替代回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來人自報家門:“我乃監牧西使丞之子,梁岱衡。恰逢路過,遙見篝火朵朵,猜測許是近日便要到靈州的夙惠縣主在此宿營。不知我猜得對不對?”
江談夙聽聞對方來頭,監牧西使是太仆寺部下,掌管的是馬政諸事,西使丞是七品的官,在靈州與鹽州牧馬。西使丞的兒子不是官,未來也可能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