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滂沱,已屬漠北奇觀。
一隊人疾行檐下。宇文增提衫小跑,掙着往前的機會給江談夙遮雨。
江談夙一把撥開他的手腕,傘偏斜,雨潑在江談夙面上,仿佛澆着一尊判官相。直到此刻,宇文增恍然初醒,這位新來的縣主與他平日調笑的娘子不同。
還是原來那個會客廳堂,江談夙羅襪浸濕,踩在地上一步一個水印。
任是堂中升起旺火,她也冷得牙關疼。
她坐到上方,啜了一口熱茶。地上躺着兩個人,拓跋骨活着,無頭婢女自然是死了。
一個時辰前,那雙死目還含淚相睇,波折不斷,江談夙當時以為她是受刺客威脅,恐懼流淚,回想來,原是她料定今日要死,強忍不住死前的悲哀。
拓跋骨趴在地上,腰上衣物褪去,傷口塗了大量的止血藥。
江談夙好奇起他與女死者的關系。
不過她先開口,卻是極重的一聲呼喚:“宇文通判。”
宇文增後脊骨一凜,回她:“縣主還有何吩咐?”
“宇文家的婢女行刺我,難道不是受你指使?”江談夙捧着熱茶,緩解指尖冰涼。
宇文增撲通一下跪下去,面貌尚算從容:“縣主明察,這個妖女潛入我府中已有半月餘,臣完全不知她的真實身份。她是臣從梁使丞之子手裡赢來的。”
“哦?”江談夙提調。
“半月前,我與梁公子賽馬,梁公子連輸兩局,将随行的三名婢女當作禮物送予我。當日高公子與簡慶也都在,我可請他們來一一說明。”宇文增聯想到梁岱衡借刀殺人,利用他一事,便後悔地捶掌。
江談夙瞧他十分懊喪,暫且不提他與女婢的事,又問他:“那你是不知道拓跋骨與這婢女的關系咯?”
“不知。完全不知。”宇文增昂頭,目光半點不敢挪移,直直回望江談夙。
江談夙走下來,腳尖踢了踢拓跋骨的肩膀。此人毫無反應。
“看來他是躺舒服了,把他翻過來。”
侍衛立刻上前,粗魯将他翻轉,這一翻轉,後背傷口碰觸到地面,立刻引起拓跋骨全身蜷縮呻吟。
拓跋骨牙齒在嘴唇上厮磨,用一種疼抵禦另一種疼。
江談夙蹲下問他:“你與她什麼關系?”
“不說,我就将她屍體懸挂城下十日,等她的花娘妹子來領。”江談夙冷着臉,與拓跋骨談條件:“你将主謀都供出來,我就厚葬她,請傩神為她做法,讓她死得解脫。”
拓跋骨提笑,笑得上氣不喘下氣,咳出一口血,吼:“你與他們有何不同?仗着權勢為所欲為。”
江談夙捕捉他話裡意思,反問:“他們是指梁仁弼與梁岱衡?”
拓跋骨狠狠瞪她。
江談夙揉額,隻說:“我不能保證握有權力的人都是善者,但善者必須握有權力,才能對抗像你這樣的惡鬼。你也隻是一頭小惡鬼,你不說,自然有許多人願意站出來說。譬如她的花娘。”
侍衛長立刻上前去搬婢女的屍首,裹上白布拖出去。
拓跋骨瞧着江談夙半分不讓的臉色,又看着那白布從眼角漸漸流失,眼淚并血水流滿一臉。
宇文增在一旁看得稀奇,小聲道:“你殺了她,又護着她,真是怪人。”
拓跋骨嚎啕,他确實殺了她,可殺完又相當悔恨。
猛漢落淚,着實醜獰。
江談夙看得不耐,道:“你不想着死掉的那個,也要想着活着的那個。梁家父子已是甕中之鼈,那位花娘子能不能脫罪,還要看你。退一萬步講,倘若梁家父子把那位娘子也殺了,我也能替你收拾屍骨,讓她們姐妹合葬一起。拓跋骨,你無非是死前再做一次善人而已。”
許是最後一句話讓拓跋骨心防攻陷。他将事情交代出來。
死去的婢女原名叫雅剌朵,鹘夏人,因父母是戰俘,居大朔,那位花娘叫花剌朵,二人是姐妹。
拓跋骨是個情癡,兩年前遇見這兩位姐妹花,便将她們養在靈州城。
半年前,花剌朵懷孕,本是喜事,但拓跋骨沒想到,由于姐妹二人的父母是戰俘,花剌朵肚中的孩子,若是男丁也要繼續挂上戰俘的牌子,一出生便要送去俘虜營如牲畜般養大,再送到權貴家中當奴隸。
梁岱衡知曉此事後,便直接派人将花剌朵拉走,送進女俘營,與拓跋骨說,讓她在那裡待到生産為止。若是女丁送還給他,若是男丁便直接帶走。
拓跋骨花了許多錢,梁岱衡才肯點頭能讓雅剌朵去替代花剌朵,假裝生産過後,将雅剌朵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