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周六,天氣晴。
喻鑫決定做一件大事兒。
她借口要去同學家寫作業,一溜小跑着出了門,直到跑出樓道,她才低頭小心翼翼地拉開帆布袋袋口——
裡面裝着她偷出來的戶口本、身份證,甚至還有學生證。
派出所離家不遠,喻鑫一臉鄭重其事地來到櫃台,把所有能證明“她是她”的文件一字排開。
民警沒急着收,而是納罕地掃了她一眼:“什麼事兒?”
“改名。”
“哦。”民警拿起身份證看了一眼,“你父母呢?”
“去世了。”
這次,民警在她面上的目光多停留了兩秒。他張了張嘴,神色稍愣,繼續公事公辦道:“那你現在的監護人呢?”
“他們很忙。”喻鑫道。
“那不行。”民警将三份證件疊成一摞,往外推了推,“未成年改名必須有監護人陪同。”
喻鑫雙手垂在身側,絲毫沒有收回它們的意思:“要是他們不同意怎麼辦?”
“沒有辦法,規定是這麼寫的。”
“我連決定自己叫什麼的權利都沒有嗎?”
小姑娘的語氣比起憤怒,莫不如說是委屈。
民警擡頭打量着她,瘦瘦小小的一個,雙頰因熱意泛出兩團紅暈,倒襯得那雙大眼睛格外的亮,咕噜噜一轉跟玻璃珠子似的。
今天工作不忙,看在小姑娘身世也可憐,民警笑着哄她道:“這名兒不挺好聽的嗎,全是金子,看着就可富貴了。”
這話一點不錯。
偏生這便是喻鑫讨厭它的理由,它太土、太俗,窮人對金錢的渴望赤丨裸得不加掩飾。
知道自己不占理,喻鑫沒再糾纏,低頭灰溜溜地收拾好東西,扭頭剛準備走,又回身說了句“不好意思”。
民警沖她一擡手:“慢走。”
小姑娘不講道理,但還挺講禮貌。
和這個名字朝夕相伴十六年,雖多有摩擦但仍能共處,直到這周,矛盾陡然升級到了她甯可偷戶口本,也要和它一刀兩斷。
矛盾的起因倒也簡單:父母意外離世,她被姑姑領養,從縣中轉到了市裡的齡山中學。
原來一句話,就能把她無數個夜晚流的眼淚盡數概括。
轉學并不容易,留給喻鑫的選擇很少。姑姑舍不得她頂好的成績,不願把她塞進極爛的公立高中,力排衆議給她送進了這所還不錯的私立高中。
學費的門檻立在這裡,便注定了選擇這所學校的人不會窮到哪去,更襯得喻鑫格格不入。
姑姑算不上什麼有錢人,前些年趕上拆遷,他們沒要房子,拿着拆遷款把大專都沒考上的兒子送去了日本留學。
剩下的錢他們買了間老破小,鑒于有兒子要供,日子甚至還比之前拮據些。
姑姑已經付出了這麼多,喻鑫不敢再奢求什麼。于是她仍踏着三十一雙的運動鞋,從縣中的沙礫跑道,邁進了齡中新得發亮的塑膠跑道。
說回名字,父母還在世時,曾毫不避諱地解釋過,給她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她以後能發大财。
那時母親正帶着喻鑫逛超市,和偶遇的昔日好友叙舊。母親一邊說,一邊眼疾手快搶走了旁邊最後一袋打折面包——
那袋面包吃到一半後發黴了,母親發現後果斷殺回超市,嚷着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法律條文,讓超市給她賠了錢又賠了面包。
可是媽媽,你發現發黴的那天,早就過了包裝上的保質期啊。
年幼的喻鑫一句話也不敢說,隻是當母親向她炫耀從超市領回來的戰果時感到很難過,卻又不知道為什麼難過。
這名字雖然土,但鑒于身邊人的名字也沒雅到哪裡去,喻鑫尚且能忍受。
直到來了這裡,開學第一天,她看着同學名單,愈發覺得自己的名字刺眼。
他們的名字抑或雄心壯志,抑或風花雪月,唯有她俗不可耐。
于是第一次交作業時,喻鑫留了個心眼,把自己的名字寫成了“喻星”。
哪怕她連八大行星都數不明白,也想試着附庸風雅一回。
起初一切還算順利,她是班裡的轉學生,發作業的同學看到陌生名字就知道是她,沒有人在意她的名字到底怎麼寫。
事情出在一次小測後,班主任挨個發着試卷,發到她這份時,他看着和條形碼上截然不同的名字愣怔了一下。
“喻鑫。”班主任舉起她的試卷,“你的名字到底是哪個xin(g)?”
秋老虎正盛,下午第一節課,班裡的同學都有些昏昏欲睡。
突如其來的新鮮事兒讓大家提了點精神,一個個好似向日葵般扭向她。
其實喻鑫一早想了數個借口。
比如當初登記名字時寫錯了啊,或者從小大家都這麼叫她,等等。
偏偏在衆目睽睽下,喻鑫竟一時啞口。
“她是哪個xin(g)啊?”她聽見周圍有人在議論。
“不是星星的星嗎?”
“不是,我看名單裡是三個金的那個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