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意想徹底崩潰,咆哮着回問她——到底為什麼這樣對我?從我回來到現在,一直在被你們針對着,難道是我非要來到這裡嗎?
她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起源于姑姑一時興起地察看了她初三畢業時的體檢單,對着血型咋舌片刻,明白過來她并不是真正的親侄女,也不過哀歎了幾天又将此事抛後,隻不過耳提面命着囑咐她要好好讀書報答姑姑的次數多了些。明意也提心吊膽幾天後就漸漸放下心來,明白姑姑總不至于要把她丢出門外去。
姑姑隻是嘴上刻薄,心并不比别人壞。
直到某天她夜裡渴了爬起來喝水,卻發現姑姑房裡還亮着燈,她探着頭,聽見姑姑在和别人打電話,聽不真切,隻模模糊糊的幾個字眼“親生女兒”“交換”“報酬”。
真正的明意被找到了?
明意心底湧上一點悲涼,像是有大浪打過來蓋過她頭頂,連呼吸都變得費力。她擔憂着會失去眼前擁有的一切事物,雖然她好像也沒什麼能夠失去了。她替另一個女孩子領取了痛苦的十五年,不知道對方是不是也同樣痛苦呢?
“我知道了。”
姑姑在交談中一直保持着平靜的情緒,這對于一場談判無異于是勝利的籌碼之一,隻是對于這場烏龍事件來說未免顯得過于冷血。畢竟人不是物件,可以拿錯就馬上寄件退回,太多感情不是朝夕就能積累也不是片刻就能割舍。
明意背靠着牆,擡手咬住指節,淚水從眼裡大滴大滴地滑落下來,她隐隐猜到了這場談判的結局,可是她不想離開——哪怕是沉默寡言的姑父,不假辭色的姑姑,還有她最寵愛的表妹明薇。她全都不舍,不願失去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不想從這裡鮮血淋漓地撕扯下來再縫合到另一個陌生家庭裡去。
她多希望姑姑能态度強烈地反駁,拒絕另一個人的到來,然後将她留下來,繼續當作家裡一份子那樣對待。
她鼻子酸澀難忍,眼淚幾乎打濕頭發,卻在這時聽見了姑姑在激動情緒下,拔高聲音喊出了一句——“你說多少錢?”
然後世界隻剩寂靜了。
姑姑因為興奮而難以抑制的呼吸聲,後面的懷疑問聲,她都不忍再聽了,就這樣選擇性地屏蔽掉全世界的聲音,默默地回到房間裡,躺在床上等待着,如同等待受刑的死囚。一切都了然了。她的去留從姑姑那一句話就能看出來了,現在沒人在乎她了。
到現在,也沒能知道究竟是為了多少錢就這樣輕易地将她送回的,以顧家這些日子展現在她面前的一切來看,應該是一筆會讓她瞠目結舌的大額金錢。明意當然希望這是大額的,越大越好,這樣就能安慰自己。
是因為給的錢太多了,才不得不将她推開。姑姑家也并不太寬裕,姑父不過是在辦公室裡敲電腦的普通白領,姑姑也隻是會計,他們隻有明薇一個女兒,不是男孩但也是捧在手心裡含着糖塊長大的嬌氣小公主。
明薇要學藝術,錢隻會像水一樣流出去,這些錢對于姑姑來說太有意義。她明明那麼看不上鹌鹑一樣笨拙的侄女,在明意家裡出事之後,姑姑卻毅然地将明意接回了家,供她吃穿上學,養了三年。雖比不上掌上明珠的明薇,可總是有感情的,不至于像踢開一隻狗那樣毫不留情地踢開她。
陷入自顧自的回憶和悲痛的明意垂着眉眼,也不在意謝南微究竟和她說了什麼,楚憬卻忽然抓住她的手,稍稍用力地往後一拉,走到了她身前抱住了她。
顧西洲恰好在這個空當走進來,投過來漫不經心的一眼又收了回去,在衆人屏息凝視的觀望下,隻對謝南微說了一句“回去上課”。顧西洲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好像也不需要知道,沒有知道的意義。
謝南微哭得起勁,知道再演下去顧西洲也會厭煩,不甘不願地止住眼淚。而明意被楚憬攬着,心被人穩穩托住,再往下墜也有了支撐。
但顧西洲像看不出狼狽場面,連眼皮都沒擡一下,落座,翻閱着課本預習着下一節課會出現的題目。楚憬輕咬舌尖,即使懷抱着明意餘光也注意着顧西洲的動作,見對方毫無反應,一半驚訝一半懷疑地擁着明意去廁所洗臉。
“你怎麼總是在哭?”
楚憬把聲音放得很輕,聽起來就先比别人溫柔了三分,修長手指幫她挑開被淚水打濕糊在臉上的頭發,另一隻手拿着紙巾給她擦眼淚,紙巾溫柔地碾過她面頰。
她的大腦忽然就停止運作了。她好像不是沒有被人溫柔以待過的,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會被名為母親的人這樣對待,但是在衆多變故之後,生活天翻地覆。她早就默默地學會成為成熟的人,成為懂事的小孩,成為去照顧别人的大人。她的懷抱是用來擁抱流淚的表妹,而她沒有可以依靠的大樹,她隻能自發地成為大樹。
可現在,一棵好像可以依靠的大樹站在了她的面前。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個問題謝南微也問過楚憬,在那個她被警告遠離顧西洲的晚上,那時楚憬是怎麼回答的?明意費力地思索着。
“因為喜歡你。”
楚憬的尾音又翹了起來,擦完眼淚也沒放下手,伸手翻着她的衣領給她整理衣服,态度自然體貼仿佛是多年好友。
“真的嗎?”
這種莫名喜歡最叫人害怕,得到的壓力從來不比付出少,一旦不小心沉溺就要提心吊膽這單薄喜歡何日會被回收。因為無所求,所以抽身而出不需要理由。明意低聲回問對方,整個人像是站上了鋼索,時刻搖搖欲墜要落下,也許下面是早就為她準備好的柔軟充氣墊,也可能是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對,我最喜歡你了。”
沉默幾秒,楚憬低聲說出這樣的話,伸手揉明意的腦袋,小動作不斷企圖分走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