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句屬實!”
半個晌午,擇明在擦鞋童的小闆凳上度過。
而與街頭流浪兒的結識,也正式從這次的‘氣球換擦鞋’算起。
每天到訪時間不定,但他必定會待滿一鐘頭。有時帶來食物玩具交換,不昂貴也不廉價,是難以拒絕唯有接受的程度,他一雙鞋反複被擦,锃亮得反光。
有時他就在路邊河邊賞景,當成年競争者跟孩子們做對時,他才現身幫助解難,且往往都能成功。
因此,起初除了薩沙沒有哪個孩子敢同他搭話,可慢慢地,一群人見了他便欣喜圍上,熱切挽住他手臂,向他撒嬌示好。休息時間,不離他半步。
“萊恩先生,為什麼你的臉摸起來是這樣的。”
五歲的紅發瑪吉在他懷裡,撫摸他燒毀的半臉,眼中隻有好奇。
“因為我了犯錯,所以被小小的懲罰。”
瑪吉咝咝吸氣,“您犯了什麼錯啊?是、是尿床嗎?還是不洗臉不洗腳不洗手?”
擇明搖頭不回答,故作神秘引人好奇。最後不敵對方搖晃他手。
“你真的很想知道?”
“嗯!還有布萊恩,尤金,卡麗,大家其實都很——想知道。”
見孩子們齊刷刷點頭。他趁機攤開左手掌心,要求道。
“那瑪吉要把我前天教你的名字,再寫一遍給我。不許出錯哦。下一個也一樣,寫對了我才偷偷告訴他。這是獎勵。”
瑪吉頓時愁眉苦臉,周圍哀聲連篇。
為大家縫補舊衣的尼爾卻在這時高舉右手。
“我!萊恩先生,我會寫我的名字了。”
在擇明示意下,尼爾走上前,屏息小臉憋通紅,指尖拼寫出歪歪扭扭的詞。收手時他仰頭,卻無法從男人毀壞的面容讀取情緒,更難從眼神變化判斷他是否成功。
尼爾一瞬跌落冰窖,中了魔女美杜莎的石化詛咒。
“做得好,尼爾。”
魔咒因擇明的誇贊霎時解除。
“我希望你能記住,這是你第一個會寫的單詞,你的名字。”
反刍着擇明的話,男孩小心翼翼同他對視。
“那我……能學其他的嗎?”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裡教你。作為額外獎勵。你學東西學得很快,一定能成就一番事業。”
男孩十歲,已是懂事且心智步入成熟的階段。當下扒拉頭發别過臉,為掩飾某種閃動的淚光,維護‘長兄’的堅強榜樣。
年齡最小的孩子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繼續叽喳吵鬧,羨慕尼爾能聽到臉邊醜的‘秘密’。
但他們并不知道,此次臨别時,尼爾與薩沙找上擇明,鄭重感謝并請求。
請求收留他們,可并非提供吃穿住行,而是教他們識字讀書,學盡一切所能學的知識。為此,他們什麼都能替他做。就算要收費,他們也會想方設法賺來。
與兩位小大人商談,擇明給出對等的認真态度,決定再三考量後答複。
回程馬車上,沉寂已久的系統發話。
【系統Z:主人,您現在所做的,可一點不符合‘反派’】
擇明佯裝詫異:“你怎麼又這麼說我?我就讓你這麼失望了嗎。”
【系統Z:我并不是譴責您的意思】
它繼續不了解釋。
想象系統眉頭不展,擇明失笑搖頭。
“我理解你的困惑,可首先我想我最好對你說清楚,我所選的‘反派’意思。”
“并非按原有設定執拗于狹隘又單一的方向。我想做的,是與世界定義的‘主角’對立。我沒說過我一定是來當大惡人的哦。”
【系統Z:那您一定很喜歡孩子】
不然怎麼解釋花費十多天就為跑到莊園外,與毫不相幹的流浪孩童培養感情。
擇明沒有直接回答。
從口袋取出幹癟的紅氣球後,他娓娓而談。
“他們聰明,獨立,遠離長輩管束又處處被成年者打擊傷害,造就敏感也敏銳的神經。但又懂得彼此團結,互相照顧,有着比溫飽者更為深刻的同理心。”
“更重要的是,他們渴求往上爬,一直到自己憧憬的,曾遙不可及的高度。有兩件事,是他們最獨特且強大的。”
知道系統無時無刻不在傾聽,他小作停留,吊足胃口才輕聲道來。
“自尊得償後交付的信任,信任後至死不渝的忠貞。”
而這些,他已唾手可得。
僅僅十二天。
【系統Z:所以,您最初的目的就是這個嗎。包括隻在這裡摘下面具】
紅色氣球被擇明重新吹滿氣。他又像剛買到它那天一樣,雀躍把玩。
“我說過了,就像這氣球。”
“最初大家是一樣的材料,一樣的橢圓,吹滿氣,分不清誰是誰。染色買回來很難再改,但它還能再增添花紋,擰成其他形狀,甚至充氣漏氣變大變小。”
“孩子們喜歡的品種肯定會變,逐漸劃分起高低貴賤,分門别類評判。但或許,更多人最難忘懷,夢回時分經常想起的,永遠隻是一個。最為特殊的第一個。”
他或許不是第一個向那群孩子投以善意的人。
卻是第一個‘最具特殊意義的’。
原因在于他引人側目的臉,與貧窮卑賤一樣,被排擠在‘漂亮氣球’之外。相似的苦難往往是最好的敲門磚,輕易卸下心防。
【系統Z:若您是打算拉攏人心,彙集人脈與‘主角’抗衡。您是否已找錯方向了。】
擇明挑眉不語,将面具重新覆蓋臉龐。
【我在你看來就這麼利益至上,薄情寡義,讓你失望麼】
【系統Z:我不是在譴責您】
相同對話再現,系統陷入更長久的沉默。
放在人身上,這大抵能形容成發現自己被戲耍後的懊惱怅然。
擇明眨了眨眼,松手放開紅氣球任其飛揚飄蕩,如寬慰般道。
“我一向喜歡小孩子。在我眼中,他們其實才是人類最為完整的形态,擁有無窮的潛質。嗯,所以,你之前說得沒錯。我喜歡他們。”
【系統Z:您可以不用以這種方式安慰我,主人】
車轱辘轟響,蓋不住擇明開懷大笑的動靜。
當他抵達莊園,豔麗晚霞已至,然而這天似乎與之前稍顯不同。
馬庫斯在木屋前打轉,遠遠瞧見他,飛奔而來。
“萊特,快換上衣服。跟我去見夫人。”馬庫斯将一團東西塞進他手裡,半推着他前往别墅。
深藍外套料子是好,大小卻不合适。
馬庫斯叮囑裡夾雜的絮叨證實了擇明的猜想。
“時間這麼緊張,我向我侄子借一件像樣點的衣服,回頭你真的要多買幾件。你衣櫃裡頭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蛇皮,死蟲子,壁虎幹屍、這、哎!”
來不及譴責教育,馬庫斯送青年到台階止步。再往上是仆人禁入的領域。
韋執事已恭候多時,接替帶路工作,領擇明一前一後踏入主宅大門。
沿路随處可見珍奇藏品,高檔家具,更不用提全天通電照明的頂燈。放眼望去,男女仆從無一不是相貌周正氣質姣好的。霍家符合人們對富商家族應有的幻想,有過之而無不及。
行至露天長廊,四周人影愈發稀少。
“夫人因有要事在外處理,今天恐怕無法及時回來與您見面。由我代她向您轉達歉意。”
“好。”
韋執事雖不苟言笑,但仍有常人的情感私欲。他不禁放慢步子,與青年并肩而行。
“戴維·菲爾丁已被驅逐出莊園,老菲爾丁先生一家意見頗大。這些我已告知夫人,您請靜心療傷。”
老菲爾丁相比馬庫斯,不同于出身。沒被雇傭前,老菲爾丁是本地幫派的成員,早年間專幹販酒運酒的高危事業,負傷跛腳光榮‘退役’後,仍與那個‘家族’保持親密聯系。
數十年已逝,民間幫派不再嚣張,可難說最後一擊魚死網破。
忌憚他們一家報複,不是沒道理。
然而霍家是他們冒犯不起的,那麼便剩小小的‘萊特·萊恩’,捏死不足為懼。
“謝謝您,韋先生,我會好好養傷。”
客套言謝并不令韋執事意外,他不再多言,完成自己的使命。
新琴房坐落于東樓一層,原先是會客廳,因此寬敞又亮堂。隻需拉開窗簾,皎潔月色便照亮屋内,尤其是那座漂亮的三角鋼琴。
“這是夫人的意思。您今後可以随意進出這裡練習。”
韋執事臨走才道出所謂‘見面’的正真目的。
“她希望您能趕在小姐生日會前,能恢複到之前的彈奏水準。那麼我先告辭。”
可看着那隻不時顫抖,指節彎曲變形的手,離開琴房的韋執事對此事抱有極高懷疑。
霍夫人從不了解有關琴手的輕重。也不在乎這青年能否在避免二次傷害的情況下,如她願恢複。
更準确的說,是如霍骊小姐的願。
撫摸鋼琴冰涼的漆面,擇明嘗試按下兩個音,卻以失敗告終。
右手根本沒有精準按壓的能力。
而他就這樣坐在琴椅上,欣賞月光鋪滿黑白琴鍵,一動不動。
正當他以為這将是個無趣的發呆之夜時,幽暗的側門卻傳來一道聲音。
“你就這樣傻傻看着它,它也不會對你開口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