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裙未帶裙撐,圓帽垂落面紗,女人從頭到腳已達參加葬禮的最高标準。黑色不愧為深邃厚重的顔色,讓被譽為‘女神’的霍骊透出恍若亡靈的陰森氣。
擇明揚手,将煤油燈立于門旁壁櫥,隻身快步上前。
若為霍家莊園全員劃分禮儀等級,那以舞姿般動作優雅繞過鋼琴的霍骊,必定榜上有名,且位列前茅。
人由動到靜,她亦從幽怨靜止的漆黑魅影,變成真實存在的深羽天鵝。長袖衣裙款式保守,甚至能說老氣,但因她一段白皙秀颀的玉頸,使畫面賞心悅目。
僅剩兩步,擇明率先欠身,标準十五度鞠躬。
然而出乎他意料,霍骊主動朝前遞來右手。
女人戴着綢緞手套,雪白布料繡有淺金花紋。它們與面紗起到同樣的遮掩作用,将修長柔美的十指藏起,徒增遺憾。
擇明沒有遲疑,再度垂手立正。
鋼琴邊遠離光源,幾乎看不清黑紗後的真容,更别提辨别霍骊表情。可憑感知會意,他屈膝半跪,經人默許捧起那隻右手。
他雙唇微閉,俯首親吻其指背,但留有恰當空隙。
霍骊在他直起身時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我還以為,你是會跑過來跟我握手的。畢竟你剛才的樣子,像極了我曾經的老朋友,路易斯。”
輕聲細語猶如午夜風鈴微晃,不知是有意壓着嗓子,還是因身患疾病,她吐字聽起來有些虛弱。但毫無疑問,是女性聲線。
而她口中的路易斯,是曾經的‘莊園最佳保镖’——一隻威風凜凜,不服管教的杜賓犬。
兩歲正是杜賓犬桀骜不馴愛鬧騰的年紀,它由霍昭龍的生意夥伴所贈,運到莊園,結果意外逃出籠子。
當時,莊園共出動上下數十名莽漢男工,個個年輕力壯,魁梧勇猛卻拿他沒轍。
抓不到,圍不住,用食物引誘它不為所動,它聰明得像個活潑機敏的少年,能輕易識破所有陷阱,肆意遊蕩園地。
可後來誤打誤撞闖進樓中,它奇迹般地被霍骊馴服,成為她專屬的寵物。
據傳聞,路易斯擁有探測器般敏銳的感知,日夜守在霍骊床邊。一旦她有何細微的發病征兆,路易斯都第一時間沖出房間叫喚。
有路易斯在,霍骊身邊都不需要安排醫生,甚至連病情也好轉不少。
隻可惜僅僅兩個半月,路易斯就被仆人發現暴斃在樓道,被打得遍體鱗傷。
擇明抽離思緒,語氣稍快揭示着内心拘謹。
“在出于敬意的禮數上,我不想冒犯怠慢您。但容我真誠坦言,作為您忠誠熱情的崇拜者,若沒有人類的理智束縛,我的狂喜或許真會讓我對您搖尾乞憐。”
霍骊掩嘴失笑,婉轉似百靈啼鳴。
她沒有繼續展開話題的意思,轉身面向鋼琴。
指尖在低音區輕敲連音,沉重而壓抑。
仿佛是一副思維在兩具軀體運作,彼此間無需言語,擇明雙手搭上琴鍵,不假思索接拍合奏。
相同的旋律,他有意升調循環,柔闆改為快闆,賦予曲聲明媚。他與霍骊共奏,兩種琴音如明暗雙線交錯,冰火試探纏繞,迸發出奇異迷幻的間奏。
當二人雙雙停止,擇明似受觸動,感慨追憶道。
“浪漫盛夏夜。這是我與您第一次共同彈奏的曲子。”
隻不過那時‘萊特’依然是萊特,而他們一個在主樓頂層,一個在酒宴大廳。
“是的。”
霍骊點頭應聲,馬不停蹄開始下一曲。
曲目同樣被她臨時改動,有的本身是四手聯彈,有的僅是入門練習曲,她像好奇頑皮的孩童,孜孜不倦又随心所欲。後來幹脆無縫切換樂譜,一段滑音緊接着跳轉到次首。
當下有句話對她很貼切。
她一個人,竟彈出百人彙集鋼琴沙龍的情形,與自己切磋交流,向自己炫耀攀比。
但真正難能可貴的,應該是她默默奉陪的配合者。
擇明右手早因長時間指揮出現震顫後遺症,如今強忍手腕酸麻,他仍伴奏得無可挑剔。
無奈能力毅力再強,他依舊難敵血肉之軀朝疼痛投降。
一曲《藍勿忘我》到末尾段,擇明右手抽搐彎曲,指腹偏移琴鍵。
不僅讓這架優雅鋼琴發出了铮铿雜聲,粗魯難聽,更毀了整首美妙奏鳴曲落幕的圓滿。
彈奏被打斷那刻,霍骊有一瞬僵硬,雙臂定在半空。
她倒吸涼氣,呼聲急促。
遺憾的寂靜中,擇明垂下頭不敢直視,宛如死刑前忏悔。他扼住自己令人失望的右手,懲罰般施力掐握。
“我很抱歉,小姐……望您責罰。”
興緻正濃忽被破壞,不滿是毋庸置疑,但霍骊很快平靜收手,關切予以詢問。
“這沒什麼,我不生氣。但我可不可以,看看它的傷。”
沉思着經過幾番猶豫,擇明将袖口挽至腕部,向人展示。
損壞未在他右手表面,但因骨骼錯位導緻的變形一目了然。皮膚下淤血消退,關節不再紅腫,可仔細看,幾處地方顔色仍深淺不一。
“你現在還會疼嗎?”
“托夫人和醫生的關照,已經好很多了。隻是還需要點時間恢複。”
深深凝望這些斑駁色塊,霍骊哀聲歎息。
“他們說,這是因為我造成。”
“真的是我……做錯了什麼事嗎?”
這番話從她口中說出,性質意義遠不同字句本身。
作為霍家地位高貴的長女,最受衆人重視保護的大小姐,她表現得過于‘善良怯懦’。卻也符合久居不出,不谙世事的特質。
籠中之鳥,懷揣一顆脆弱敏感,花蕾般嬌嫩的心。
擇明并未直接回答。
“您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小姐。”
霍骊略作思索,抉擇時苦惱撥弄碎發,撩動黑紗。縷縷幽香随她動作彌散,是蘭花風信子的前調。
“我就……不能選都聽嗎?”
她最後小聲嘀咕着,頗有嬌嗔意味。
“隻要是您的意願,霍骊小姐。我無論怎樣都會滿足您。您的喜悅是我至高無上的榮幸,讓您失望是我的萬劫不複的罪過。”青年說着眉眼微彎,唇角綻笑。
可他的下一句,卻如箭矢無情,讓對方絞緊雙手,心沉入冰海。
“假話是,我被砸毀右手與您毫無瓜葛。”
真相便與之相反,起因果真在于她。
擇明特地等這隻鳥兒因驚愕歉疚擡頭,續上後話。
“而真話是,我的受傷源自他人對我的‘嫉妒’。這種野獸蠻橫又愚蠢,殘忍又下作,光靠我隻身一人抵抗,我必然慘烈敗落。”
“但是因為您,和與您的約定,我堅持下來了。”
盡管看不見面紗後的臉龐,但他已知道對方因他的話釋然,使那輕柔嗓音也帶上點歡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