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罪民的流放地、垃圾的處理場。”
“沒了。”他說,“對嗎?”
一字不差。
謝盛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不對。”她輕聲說。
邵滿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回答,“哦?”
是什麼原因讓邵滿原封不動地背下這段地理書的導語?
謝盛謹想,憤怒?嘲笑?不滿?總之不會是贊同。
暗淡的燭光是很好的保護色,屋内的一切都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謝盛謹沒有去探尋邵滿的表情和姿态,她坐在沙發上,輕輕一眨眼。
屋内的昏暗像潮水一般褪去,各種畫面像彩色的多棱玻璃在陽光的反射下晃過一閃而逝的光。緊閉的盒子中仿佛有沸騰的開水,單薄的蓋面被蒸汽沖擊着久晃不停。塵封已久的盒子被倏地沖破,謝盛謹突然聽到了零散的歡呼和議論,盛大的贊美和言簡意赅的推脫交雜在一起,嘈雜聲越來越清晰,最後卻再次連成一片,破碎畫面凝結成少年上台領獎的身影和走廊上空缺的照片。
她甚至能回憶起當時自己手裡拿着的是什麼牌子的礦泉水,空蕩的塑料水瓶被丢進垃圾桶,旁邊走廊上的第一個空白相框被蒙太奇的手法虛化了,原木色的橫條開始褪色變成鋒銳冰寒的金屬銀光,謝盛謹輕輕一低頭,看到邵滿脆弱跳動的頸動脈距離她的手不到一紙之隔。
猶有餘溫。
……
謝盛謹輕輕抽了口氣。
剛才的對話是一場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信息交換。一圈層和貧民窟,權貴和罪民,在暗流湧動的黑暗中将欲望置于台上。
謝盛謹聽到自己的心跳。窗外的燈光投射在陽台,在一片昏暗中拖迤出蜿蜒的影子。
不到兩米之處是失而複得的璀璨之星,秋日夜晚的風鑽入窗戶,連溫度都恰到好處。
沒有鮮血和疼痛,沒有命令和強迫,沒有背叛和身不由己。
謝盛謹輕輕咬下舌尖。刺痛感帶來了一瞬間的清醒。
“三個月之内。我會回去。”
她說。
邵滿悚然一驚。
接着他像條被沖上岸的魚一般動彈了兩下。
邵滿艱難地爬起來,盯着謝盛謹:“你怎麼回去?”
從一二圈層到貧民窟輕而易舉,但從貧民窟到一二圈層難如登天。也正因為如此,貧民窟将一二圈層戲稱為“上面”。除非有合情合理的身份和證明,還需要在一二圈層有夠硬的背景和過關的接應,除此之外還得有雄厚的家底以應對各種“人情關”。
邵滿作為黑戶,幾乎沒有任何回到一二圈層的可能。
但謝盛謹可以。
她的背景毋庸置疑,資本雄厚得顯而易見,唯一的問題是……
“讓你受傷的人會阻攔你吧?”
邵滿問。
“當然。”謝盛謹微笑着說,“所以邵哥一定要幫幫我啊。”
邵滿全當她在開玩笑,正準備開口說點什麼時卻驟然聽到對面人波瀾不驚、平靜笃定的聲音:
“作為交換,我可以給你離開貧民窟的資格。”
話音剛剛落下,尾字仍像投入池塘的落石一般漣漪連綿不斷、圈圈交疊,但微涼的空氣已經像被一張逐漸被拉開的弓,發出微微震顫、令人膽戰心驚的嗡鳴。
謝盛謹的話音平靜,淡漠,且不肅穆。她就像在說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無論這件事實際上多麼困難多麼不易,但經過她的承諾後這就是件闆上釘釘的事實。而在她的認知和眼界中,這也的确并不是什麼難事,隻是她離開途中順道而為的舉手之勞。
也因此她幾乎沒将這件事看得太重要。她并不高高在上,也沒有趾高氣揚,但在不經意間卻使這句話帶着些居高臨下的意味。
但邵滿沒有覺得刺耳。
因為“那些人”說話就這樣。
邵滿聽過很多一圈層的人說話。優越的背景、頂級的才智、上流的容貌、被無數人追捧讨好的日常生活,很難不使他們身上形成一種自然而然、養尊處優的氣質。
他緩慢而壓抑地呼吸着。
謝盛謹的一句話在邵滿心中翻來覆去地品讀。
空氣中看不見的彎弓已被拉至圓滿,邵滿感覺到一股從尾椎骨沖上來的躁動和緊繃。黑暗中他的心跳劇烈如擂鼓,咚咚聲響逐漸蔓延到身體的各個部位。
秋日的涼風吹拂他的發絲,但無法降下半點溫度。
他咬緊牙關,恍惚聽見了自己血液裡嗡鳴的弦音,感受到身體中流淌的躁動——這句話精準剖開他埋藏了四年的渴望,巨大誘惑絞成的弓弦正一寸寸勒進他繃緊的神經。
蓄勢待發,勢不可擋。
邵滿擡起頭,撞進謝盛謹深沉如淵的眼眸。
他側過臉,極輕極慢地呼出一口氣。
“成交。”
他聽到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