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時候的暮色下,一輛銀灰色的賓利飛馳穩地停在宅邸的正門口。
随後後座的車門無聲打開,有樂羽生輕踏下車,鞋跟在石闆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挺直腰背,步伐優雅而沉穩,與在犬山曉面前的輕松姿态截然不同,身後的車門随即被關上,車輛靜靜駛向側邊停車區。
面前被提前拉開的的大門采用簡潔的現代風設計,但把手上卻是純裝飾意義的繁雜複古雕塑,沉重的金屬門闆上嵌着黑色鋼質雕刻細節,若是下雨的話會有一股難以忽視的鏽腥味。
庭院内,園丁正在修剪青翠的松樹和花圃中的矮竹叢,修剪工具發出細微的“咔嚓”聲。刻意做舊的石燈籠旁,兩名侍者正仔細清掃鵝卵石小徑,動作輕柔,哪怕那些鵝卵石比起稻草掃把堅固得多。庭院中有一方水池,水波因竹筒偶爾滴下的水珠蕩漾,倒映着星空和修剪整齊的綠植,散發着淡淡的,有樂羽生的媽媽有樂千奈最喜歡的幽靜之美。
但有樂羽生并沒有為此美景停留,也未曾與其中的任何人對話,隻是穿過庭院小徑,偶爾點頭緻意,步履不急不緩。前方台階盡頭,門口站着一位面容沉穩的中年管家,身着熨燙平整的深色西裝,神色一絲不苟。
“歡迎回來。”她微微鞠躬,伸手接過她手裡的書包,動作一如既往恭敬得無可挑剔,有樂羽生朝她點了點頭,走入宅邸。
玄關處鋪着深色木地闆,牆壁上懸挂着幾幅字畫,裝飾櫃上整齊擺放着一排瓷器花瓶與漆器,每一件都因刻意的配件組裝顯得名貴。屋内的整體設計出自風格低調自然的名家之手,但不論是牆上的山水畫還是展示櫃中的青花瓷,都給有樂羽生一種用力過猛、刻意炫耀的感覺。
她小時候以為這是正常的,但直到她參觀過幾次傳統的老建築,就逐漸發現自己家裡多餘的裝飾物實在是太多了。
幾名侍者穿着統一的制服,腳步輕盈卻整齊劃一,随時待命般站在房間各處,眼神小心翼翼,生怕觸犯什麼不成文的規矩。
有樂羽生剛走進玄關,管家低頭躬身說,“請您先更衣,晚飯将在七點鐘後準時開始。”
沒有多餘的解釋或等待,準時是無法打破的家規之一。有樂羽生微微點頭,雖然心底湧起一絲疲憊,卻依舊保持着禮儀老師與母親培養出的優雅姿态,緩步走向樓梯。
木質樓梯年代感難以忽視,扶手被擦得锃亮但根本沒有人會扶,她的腳步踩在地毯上上面幾乎沒有聲音。
整棟宅邸内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經過精确的計算和擺放,無論是牆邊的花瓶、還是展示櫃中的古董瓷器,甚至空氣中的香氣,都沒有一絲突兀。正是這種刻意的完美,同樣讓她感到無形的壓迫感如影随形。
她輕推開二樓卧室的門,屋内的燈光柔和地亮起,整個房間整齊得近乎冷清。相比于一樓的裝飾風格,她的房間要簡潔許多,牆壁上幾乎沒有多餘的裝飾,家具以深色木質為主,風格依然帶着一貫的複古氣息,但少了那些用于炫耀的字畫和瓷器。
書桌上的筆和本子擺放得整整齊齊,窗台上僅有一盆小小的綠植,床被鋪得平整無褶皺,顯然剛被仔細打掃過,這些東西雖然屬于有樂羽生,但她總覺得自己僅僅擁有使用權。房間幹淨得幾乎沒有半點屬于她個人的痕迹,幾乎難以看出這真的是她的空間。
靠在門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盯着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色,有樂羽生半晌沒動。她很清楚,接下來的晚飯會像往常一樣壓抑。
有樂家家規極為嚴格,通常情況下用餐時間絕不允許遲到,除非父母因公事無法回家吃飯。餐桌上不許發出多餘聲音,不許無事開口說話,動作必須優雅準确,甚至連咀嚼和拿筷子的角度都有标準。
雖早已習慣這一切,卻從未感到輕松。成為魔法少女之後的有樂羽生常常在夜間出遊,哪怕是什麼事也不做地漂浮于夜空之中也令她感到安穩,但與此相比家庭環境反而令她感到更加壓抑了,與父母交談時内心的掙紮也愈發明顯。
但她不對此感到後悔,她決心一定會好好藏起自己的秘密。
換上衣服後有樂羽生提前來到餐廳坐下等待,不久後她的父母也入座。主餐廳内的桌子足以容納十幾個人,但此刻接待的人隻有她和父母。餐桌上的布置一絲不苟,潔白的餐布鋪展得毫無褶皺,每一套餐具都擺放在精準的位置,銀質刀叉和細邊骨瓷餐盤光滑得幾乎可以映出人影。
餐廳的長桌在水晶吊燈下閃着柔和卻略顯冰冷的光。晚餐是标準的西式三道菜,除了主菜是溫熱的烤牛排,其餘的冷餐顯得格外正式卻缺乏溫度。
前菜是煙熏三文魚和鵝肝醬,沙拉用小碟單獨呈現,一片片生菜葉被精心擺盤,連多餘的水滴都被擦拭幹淨。桌角的餐具是19世紀的英式銀器套裝,據某次晚宴上她聽父母與來客吹噓說是從某個歐洲古董拍賣會上購得。
有樂羽生端坐在座位上,背挺得筆直,保持微笑,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用餐場合,雖然每一次都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今天入學儀式怎麼樣?”母親率先開口,帶着一絲不容忽視的審視感。她優雅地切下一塊牛排,眼睛始終注視着自己的女兒,卻并不是真的在等答案。
“校長講話很有意義。”有樂羽生簡短作答,正準備低頭繼續用餐,她的父親接過話頭,似乎并不滿意她的敷衍。
“老師有說新學期的内容嗎?”他一邊慢條斯理地攪拌湯匙,一邊用平靜卻帶有威壓的語氣詢問。
有樂羽生下意識地繃緊身體,強迫自己保持微笑,盡量語氣平和地回答。“今天并沒有特意講重要的内容,主要是想讓新同學融入環境。”她說得小心翼翼,心中卻清楚任何答案都必須是正确的,否則會迎來更詳細的追問。
餐桌旁的侍者們始終保持安靜,動作機械而精準,每一次倒酒、遞盤都無聲無息,仿佛不存在一樣。
桌上的食物豐盛精緻,每個人的談話都是單向的,像一場有預設答案的對話遊戲。
有樂羽生低頭切着盤中的牛排,強迫自己一口一口慢慢咀嚼,心裡盤算着離開餐桌還有多長時間。每一口食物都變成了一種負擔,而她的微笑早已凝固成面具。
除了學校裡的事務以外,父母之間談論的内容有樂羽生也必須要聽。無論是街道路面坍塌導緻的争論真正的緣由,還是這件事最終會走向什麼,導緻什麼,她都要聽都要學。
餐食被咀嚼殆盡後侍者帶走餐盤,但父母沒有離座,有樂羽生明白這是對方有話要和自己說。
“樂隊的事,我已經從你的同學口裡知道了。你居然背着我們跟那些普通人在一起?你在想什麼?”父親語氣冷靜但帶着壓迫感。
果然還是被知道了,有樂羽生心想,雖然她也沒想着完全瞞過父母,但這也太快了。她腦内天生目白的臉一閃而過,今日下午去交申請表時現場人不少,但她是唯一和她交流過的,也知道她是去交申請表的。
“我隻是想在高中嘗試些點自己喜歡的事,音樂是我的興趣,我想試試看。”有樂羽生雖早有預感但依舊非常緊張,但笑容是不變的。
“興趣?你初中時的興趣不是鋼琴嗎?還有劍道呢?即使不是這些你的興趣也應該是好好學習、準備獎項去考一流的大學,亦或者提升自己,而不是跟那些來路不明的人鬼混!你知道她們是什麼樣的人嗎?她們能帶給你什麼?” 母親的聲音鋒利。
“你不會是普通人,你有你該走的路。我們給你提供了最好的環境、最好的教育,你卻把時間浪費在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我不是不讓你追求夢想,但你不能自降身份,去跟那些普通人混在一起!”
“你是不是應該清醒一些?你在做出決定之前思考了嗎?”
“你要令我們失望了嗎?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吧,我教過你說到做到不是嗎?”
這又是誰的話,又是什麼時候說的,好像很久以前就聽過很多次同樣的話了,每一次聽到這樣的話都會感到被迎面痛擊的那個人是誰?有樂羽生心知肚明,越來越重的思緒壓在她心頭,但很快,她隻是眨了眨眼,就已經恢複了平常心。
有樂羽生沒有如同以前那樣僅僅是低下頭沉默不語,她不能放棄保護自己的秘密,但她也想要讓自己的父母明白,她想要靠着自己獲得屬于自己的東西。
哪怕她從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她的父母對于她懷有純粹的“愛”的可能性低到近乎沒有,但她還是想要向她們證明,讓她們看見自己作為一個完整的人的存在。
“這是我思考後的決定,我不會放棄的。我會對我做的事和選擇負責的,日常的學業我不會落下。”她語速加快,聲音略微顫抖但依舊堅定。
母親冷笑一聲,“朋友?朋友有什麼用?等你需要真正的幫助時,那種人能幫你什麼?你以為憑你們幾個高中生的能力,真的能做成什麼?到最後,你會發現自己隻是在浪費時間,自取其辱而已,就像是那家夥一樣。”
有樂羽生明白那家夥指的是誰,自己一意孤行的态度明顯讓母親想起了自己的姐姐,雖然嘴上說着不承認她的存在,也不提及她的名字,但每次二人發自真心地為自己生氣時便會不由自主地提起她。
這也令她明白,眼前的二人是真的為此感到生氣,而不是佯裝生氣來測試她的态度。
“你還太天真,這件事不過是你一時沖動罷了。到時候吃點苦頭,你自己就會放棄了。”父親語氣放緩,卻并不是在安慰她。
“我會證明自己能做到,朋友之間不是用身份和背景來衡量的。”有樂羽生聲音平穩地說,“抱歉讓你們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