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舜臣的兩個屬下,謝照松和沈清河,是自他進天機閣就一直跟着他的。再往前追溯,那是他在稷下的時候的同學。
能進稷下的,都是半神中的佼佼者,往往還有些家世在。這兩人是靠着家世進的,也算是有些本事,卻不出頭。家世比起其他人不太好,又犟脾氣,常常挨欺負。
蘇舜臣來的那天,就是第一次拯救他們于水火之中。
蘇家在這群不懂世家淵源的小孩面前,就是個野路子。前幾年還在鄉野長大,更是低人一等。
總而言之,在按照家世排尊卑的地方,蘇舜臣不出意外的,成了挨欺負的對象。
不過不出一年,蘇舜臣在考核中拔得頭籌。哥們憑着自己一無所有,他們連告狀都沒地方去,于是把那群人打了一頓。蘇舜臣出手的時候,正好那兩人在挨揍。于是從此蘇舜臣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自是極好的,英雄救美嘛,任何時代任何性别都通用的。何況蘇舜臣還長了一張好看的臉。
兩人跟了蘇舜臣一年。又是一年,靠着驚人的業務能力進了天機閣。連帶着把兩個同學一起撈了上去。
從此兩人就成了他的……跟班和小弟。
天未亮,街市尚未開張。
蘇舜臣剛到地牢的角門前,就看到謝照松慌慌忙忙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喊:“老大,不好了,今日街上留言四起,說是昨夜有彗星劃過,還有近幾日的血蝶殺人,都是太華使節引來的。他們還編了幾句歌謠來着。說什麼,西北長星落九州。”
蘇舜臣眯起眼,看向天色未明的窗外:“唱什麼?”
一旁的沈清河走過來,道:“‘西北長星落九州,血蝶銜屍上鼓樓。三更唱,五更收,滿城新鬼舊王侯。’這歌謠起來之後,城内不斷有人死于血蝶,還有無數血蝶萦繞在長安城上空。”
蘇舜臣昨夜也看見了那顆彗星,自西北而來,尾火如練,直指長安。他知道天象常為人借用,尤其是到了朝堂這等地方。
“他們準備動手了麼?”他站起身來,披上袍服的動作一貫從容,卻有一種肅殺之感,仿佛天生就是個該在風雨夜裡執劍的人。
“矛頭指向太華,他們瘋了麼?”沈清河低罵。
“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動搖社稷的大事,你覺得白帝要發兵不成?為了一個歌謠搞得生靈塗炭,為了一個搞不定的案子搞出兩國戰争,怎麼着都不好看。”蘇舜臣道。
“不論他們最終目的在哪,現在長安百姓都将責任劃給太華使節了,要他們滾出長安。”沈清河道。
“這怎麼可能,一來我們是朝廷的人,二來他們便是放了幾隻血蝶在天機閣,也不見得聖上就信了他們的話。”謝照松道。
沈清河白了他一眼:“沒腦子。他們把事情鬧大,直到無法收場,屆時聖上就慌了,隻能找個替罪羊草草結束這一切。我們就是那個替罪羊。”
“國師不管嗎?”謝照松道。天機閣近些年是有些衰落,但東夏還有國師,不會讓這群瘋子亂來的。
“還沒到去求國師的地步。”沈清河道。
“去看看裡面那位。”蘇舜臣說。
昨日将榻月帶來之後,一直在排除城内的其他血蝶,到現在沒來得及問話。
“她有清獻侯撐腰,拿到牙貼不難,最多能拘三天。”謝照松一邊歎氣一百年跟着老大往下走,“真拘七天的話,老大你就得停職,弄不好清獻候一句話,還得滾蛋。”
“老大本來就想跑路啊。”沈清河戳戳謝照松,示意他别說了。
誰知謝照松一聽,立馬哭得稀裡嘩啦的,抱着蘇舜臣大腿:“老大你要去哪?你要抛下我們嗎?”
沈清河一把把他拉起來,偷偷看老大的神色。
“我一直都想攢點錢,去淮州鄉下養老來着。”蘇舜臣看着兩個活寶,歎了一口氣。
“老大!你走了我們怎麼辦啊?”謝照松心碎。
“你們倆是世家子弟,就算不在天機閣幹,回家去也餓不死。何況有這段經曆,去皇宮謀個一差半職也不是難事。”蘇舜臣輕聲道,“當然了,你們想跟我去淮州也可以。隻是那都是以前的想法了,現在還有别的事要做。”
“什麼事?”謝照松巴巴地望着老大。
蘇舜臣沉默片刻,低下了頭:“我以前一直沒和你們說過,我有個弟弟來着。”
遲鈍如謝照松,也知道老大現在很失落。他從沒見過老大這麼失魂落魄的樣子。在他的記憶裡,老大一直是意氣風發的,無論什麼事兒都運籌帷幄。但此刻卻像是被潮水淹沒般,巨大的悲傷甚至能感染他,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安靜聽着老大說話。
“他和我一起長大,那年大宗伯來淮州,說長安的半神譜系要重修。我要是不回去,蘇家就算是斷了。那時候他說,長安動蕩,讓我最好三年以内進入天機閣,然後就能把弟弟接來長安。有我庇護,他也能過得好一點。我在稷下那兩年,始終慶幸他沒有跟我一起過來。後來我就進天機閣了,然後淮州就有了妖亂。我念着當時的承諾,又擔心弟弟,自請回了淮州。”
謝照松聽到這裡,隐隐有了不好的預感,卻也隻是沉默着,聽他繼續往下說。
“那時淮州有一個大妖作亂,據說已經接連殺了十三個人,每個人都被掏空了五髒,死狀極其慘烈。我尋着妖氣一路追到家後的廟裡,在那裡發現了舜卿。他在院落裡又哭又笑,看起來像是個精神失常的瘋子。我知道他是被惡鬼附身了,那時候他正與惡鬼鬥争,看起來很痛苦,也很瘋狂。我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直到他發現了我。那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無比清明,好像變回了我的弟弟。然後他沖我跑過來想抱住我,在那一刻,惡鬼猛地浮現,于是我把刀插進了他的心髒。”
“他就這麼死了。”蘇舜臣低聲說着。
謝照松想說些什麼,沈清河将手搭在老大肩上以示安慰,同時瞪着謝照松,仿佛在說:“看你非要問。”
“我離開後兩年,淮州始終沒有任何妖亂,據說連偷雞摸狗的事情都沒有。我早該想到,是他在淮州解決了那一切。但是也因此,吸引來了兇神,拿他做了容器。舜卿年少,抵抗不了兇神,于是在淮州安靜兩年之後,他變成了那個最大的惡鬼。然後他就這麼死了。”蘇舜臣低聲說着,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連說了兩次“他就這麼死了”。
謝照松自知嘴笨,不敢出聲了。一個守護了一方平安的半神,被兇神選為軀舍,然後自己成了最大的惡鬼,這本身就是很傷心的事情。更讓人傷心的是,那個來斬殺惡鬼的人,是自己的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