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鶴川很小就知道,父母之間的婚姻無疑就是一場悲劇。
母親出身書香世家,父親則是個大老粗。林世勳對許明珠一見傾心,熱烈追求她。許明珠像偶像劇女主角一樣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嫁給了情郎。
婚後前幾年兩人甜甜蜜蜜,後來孩子出生了,許明珠要照顧孩子,精力不濟,工作上老是出錯被罵,心裡很委屈,林世勳就讓老婆幹脆辭職在家裡,反正他掙的多,能養活一大家子。
林世勳開了家娛.樂城,生意越做越大,應酬也多,經常早出晚歸,夫妻之間争吵不斷。
許明珠沒了工作,就把精力都放在許鶴川的教育上,對他要求很嚴格,考試考不到前三名就要挨打,許鶴川覺得媽媽很恐怖,所以他更喜歡偶爾給自己買玩具,帶他去麥當勞吃飯的爸爸。
後來他五歲的時候,許明珠發現林世勳有了外遇,她大吵大鬧,林世勳哄多了,覺得很不耐煩,說要離就離。
可許明珠家裡比較傳統,都勸她不要離婚,他們家丢不起這個人,而且她又是個家庭主婦,沒有經濟收入。許明珠隻好打碎牙齒往肚裡咽,想要生二胎來彌合夫妻的感情。
在弟弟許裴夏出生以後,林世勳看起來是收斂了。後來弟弟一歲的時候有一天夜裡發高燒,許明珠打車帶着弟弟去醫院看病,但是期間一直聯系不上林世勳。
第二天林世勳在才匆匆忙忙趕來,他襯衣上甚至還留着女人的唇印,許明珠終于忍無可忍,這一次死活要離婚,誰勸都不好使。
許明珠為了要兩個孩子的撫養權,甯願淨身出戶,由于小三也懷孕了,所以林世勳也就順水推舟同意了。
許明珠為了養活兩個孩子,白天在超市當理貨員,晚上去餐館打工,而許鶴川要照顧自己和弟弟,根本沒時間和同齡孩子玩耍。
許鶴川很希望父親能把他帶走,但父親并沒有。
躺在床上,許鶴川盯着天花闆上那片潮濕發黴的斑駁,眼睛一眨不眨。
他聽着母親在隔壁房間裡壓低嗓音咳嗽的聲音,心裡像堵了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着他。
他慢慢坐起身,從枕頭下摸出那部老舊的翻蓋手機,指尖猶豫片刻,還是摁下了熟到不能再熟的号碼。
嘟——嘟——
電話接通了,卻不是父親的聲音,而是一陣嘈雜的背景音樂,夾雜着女人輕浮的笑聲。
“喂?”父親終于出聲,嗓音有些不耐煩,還有點醉意未清。
許鶴川捏緊手機,手心出了汗。
“爸……”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想去你那邊,行嗎?”
對面沉默了幾秒。
然後是一聲極輕的歎息,像煙霧一樣散了。
“聽你媽的話。”林世勳說,語氣冷淡得像是在敷衍一個無關緊要的客人,“爸忙着呢,乖啊,别鬧。”
“我不鬧。”許鶴川壓低了嗓音,努力控制自己,“我可以幫你打雜,洗車也行,搬東西也行……”
話音未落,電話那頭傳來女人嬌嗔的催促:“哎呀,别講了啦,來喝一杯嘛——”
接着是一陣窸窣聲,像是手機被随手擱在了一邊。
嘟——嘟——
電話斷了。
許鶴川怔怔地握着手機,屏幕上隻剩下一片冰冷的黑。
*
許鶴川很嫌棄這個弟弟,覺得許裴夏隻會哭鬧和吃東西,而且還喜歡黏着他,害他寫作業都不能專心,但到底是血濃于水。
晚上,許鶴川坐在舊木桌前,筆尖在練習簿上劃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弟弟許裴夏趴在床沿,手指無意識地揉着一角破舊的毛毯,半邊臉埋在陰影裡,時不時哽咽一聲。
“又被人打了?”許鶴川沒擡頭,聲音輕淡。
許裴夏猛地吸了吸鼻子,小小地“嗯”了一聲,手指攥得更緊。
許鶴川合上簿子,他看着弟弟瘦小的肩膀一顫一顫,心裡沒什麼起伏,隻是覺得這哭聲煩人,像深夜裡漏雨的屋檐,滴答滴答,止都止不住。
“你告訴媽媽和老師了嗎?”他語氣冷冷地問。
許裴夏搖頭,眼睛紅得像櫻桃,低聲道:“媽媽太累了……”
許鶴川站起身,慢慢穿上外套,弟弟擡頭看着他,眼裡帶着本能的依賴與怯怯的期盼。
“他們在哪兒?”許鶴川問。
許裴夏抹了把臉,小聲說了個地名。
許鶴川找到那幾個孩子時,他們正蹲在路邊抽煙,嘴裡罵罵咧咧。
他沒多說話,隻是徑直走過去,一拳一個,把那幾張嚣張的臉打得鼻青臉腫。
幾個人哭爹喊娘求饒,巷子深處,風聲穿過垃圾桶,發出低啞的嗚咽。
他回家的時候,許裴夏正倚在門邊,伸長了脖子等着,他瘦弱的身體在燈光下拉出一條細細的影子。
“哥……”他小聲喚他。
許鶴川皺着眉沒應,徑直進屋,把外套搭在椅背上,手上還有淡淡的血腥氣。
他拿出作文本,繼續寫數學習題。
過了很久,弟弟躊躇着走過來,把一個皺巴巴的小布包塞到他手裡。
“給你的。”許裴夏臉紅了,嗫嚅道,“攢了好久的錢……買了個鋼筆。”
許鶴川愣了下,垂眸審視那支廉價的塑料鋼筆,他沒有說謝謝,隻是把鋼筆揣進口袋,繼續低頭寫字,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隻有指尖微微收緊。
又過了些天,他用那支鋼筆寫了一篇小說投稿,收到了人生的第一筆稿費100元。
拿着鈔票時,許鶴川想了很久。
他望着書店的櫥窗,新版字典光可鑒人,旁邊是一本他夢寐以求的小說集。
但他轉頭看見弟弟腳上破到露出腳趾的鞋子,心裡那點不甘和渴望像潮水一樣,慢慢退了。
下午放學,他帶弟弟去街口的小店,挑了一雙并不昂貴但結實的新鞋。
許裴夏小心翼翼地換上,穿好以後,在路邊高高地跳了兩下,眼睛興奮地閃亮着。
“哥,我要快點長大,以後也要像你一樣厲害。”他站在夕陽下,大聲地笑着說。
許鶴川站在一旁,背着斜挎的舊書包,風吹起他額前微亂的發。
他靜靜地看着弟弟,心裡沒有多少波瀾。
笨蛋,長大後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有多糟糕。
*
許鶴川考上了一所全國數得上号的985高校。
錄取通知書寄到家裡的那天,母親許明珠高興得眼圈都紅了,一邊擦着圍裙一邊喃喃說着:“苦了這麼多年,總算熬出頭了……”
“哥,你太棒了!”弟弟許裴夏拿着錄取通知書在屋裡跳來跳去,像隻歡快的小兔子。
而許鶴川,站在角落裡,笑着,心裡卻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