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字對于此刻的崔韫枝來說無疑是隻比鬼門關好了那麼一點兒的事兒,于是她左思右想,攥緊手中的系帶兒,弱弱吭聲:“求求你,幫我、幫我換換衣服。”
那日在奉珠殿,這人也是這麼戲耍自己,讓她求他,在崔韫枝心中幾乎成了什麼奇怪的癖好。
沈照山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臀部,歎了一口氣,大發慈悲地掀開了蓋着崔韫枝的被子。
“起來。”
他道。
*
摸摸身上穿戴齊整的衣裳,崔韫枝覺得這人太壞了。
但這種感覺和前幾日單純的害怕不同,崔韫枝見了就發抖的懼意消了些,新浮起的憤懑和羞澀混着害怕,魚線一樣吊在她的頭頂。
她偷偷打量在一旁打量街市的沈照山,被人抓包了又小兔子似的低下頭。
沈照山沒理她,繼續看着四周。
不敢再看他,崔韫枝也将心思放在了四周的街景上。
從前上元節時,她曾跟着劉家女兒一同溜出宮去,帶着面具手拉手奔跑在朱雀街人聲鼎沸的熱鬧中,所以她以為人間的街市,都該是那個樣子。
市列珠玑、戶盈羅绮、歌舞百戲、鱗鱗相切。①
怎麼都不該是眼前這蕭條的樣子。
崔韫枝逛過的街市不多,可總覺得這兩個字讀起來,嘴角要彎彎的,聽着就很愉悅。
可她現在一點兒都開心不起來。
不大寬敞的街道石闆早已經碎作陳屍,雜草自露出的黃土地上雜亂地冒尖,有的青有的黃,總之不很好看。
兩側高低不一的房屋門牌大多脫落,有的大門被刀斧劈成三瓣,有的隻剩半截焦黑梁柱,随後風掠過碎瓦堆,呼啦呼啦,卷起幾片染血的殘葉。
一名老婦正扒拉灰堆,她枯枝似的手從瓦礫堆裡伸出,半塊黴綠的胡餅渣粘在皴裂的唇邊。聽到聲響,她轉過灰白的眼珠子,帶着警惕看了眼崔韫枝二人,又破稭稈似地搖晃回去。
幾步外歪着輛獨輪車,底下壓着個小孩兒,腐爛的手指上停着一隻亂叫的烏鴉。
崔韫枝幾乎是一瞬便被吓到了,她下意識靠近沈照山,被這人長臂一伸攔到了懷裡。
屬于人的體溫穿過衣物與胸膛渡給崔韫枝,讓她發白的小臉緩和了些,可下一瞬,這人一句就将她打回了原型。
沈照山側身,唇齒貼在她耳旁;他比她高太多,以至于需要微微彎腰。
他說:“殿下,看到了嗎?這才是大陳。”
幾日來一直維系着崔韫枝的那口氣乍然松了,她像是躺在刑場等待多日的死刑犯,不管願不願意面對,奪命的刀刃還是落在了脖子上。
“不是的、不是的……”柔貞殿下不住地搖頭,仿佛隻要她不承認,眼前浮腫的屍體就能不複存在一般。
可惜很遺憾,出了大明宮,沒有人再哄着她。
沈照山抓着她的手腕兒,像抓着一個沒有生氣的木偶一樣,把人拉到了裁縫店。
這個裁縫店依舊很小、很破,甚至站在櫃台前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叟。
沈照山和那人說了兩句,那人便點點頭,慢吞吞地挪到門簾後面,拿出幾件兒款式很老舊的衣裳。
“喏,新的,就這些了。”
沈照山沒說話,從錢囊中拿出不多不少的、相應的銅錢來。老叟顫顫巍巍雙手捧着接過,一枚一枚數了,才點點頭,轉身又鑽回了櫃台後。
心針紮似得疼,崔韫枝感覺自己的身形也跟着一起佝偻了起來,她鼓起勇氣扯了扯沈照山的衣袖:“能不能……能不能多給他些錢……”
身旁人收錢袋的動作一頓,像沒聽到一般,收起東西就要往外走。
崔韫枝鼓着兩頰追上去,正要開口,卻聽沈照山冷冷道:“這次求我也沒用,不行。”
“為什麼?”
你沒看到那人都、都瘦成那個樣子了嗎?
隻是她放在心裡的話來不及說出口,沈照山好似猜透了她心中想的什麼,他嘲諷一笑,将那錢袋兒在自己手中抛出一個圈兒來:“殿下,你知道你現在在這些人眼裡,多麼像一鍋材質上好、味道鮮美的膳食嗎?”
崔韫枝一愣。
沈照山沒再說話,扭頭走遠了兩步。叫他方才那話吓了一跳,崔韫枝趕忙跟上,亦步亦趨地行在他後頭。
察覺到有什麼人在盯着自己,崔韫枝猛一回頭,方見那老叟躲在櫃台後,沒來得收起的貪婪的眼神,在漸漸昏暗的日光下泛過一道瘆人的色澤。
崔韫枝無端想到從前偷溜出宮時看到的、成群的叫花子争奪一鍋粥裡面唯一的熟肉時,也是這般眼神。
她冷不丁一哆嗦。
沈照山恰在這時回頭,将匆忙趕上的崔韫枝攬在懷中,對着空蕩蕩的街道打了一個響指。
鷹唳穿過長街,海東青巨大的翅膀遮蔽了本就沉沒的太陽。稀薄的日光為巨大的飛禽渡上一層聖神又肅殺的光暈。
被當街扛起的一瞬間,崔韫枝聽到不遠處一陣凄厲的慘叫。
是那老叟!
她劇烈地掙紮起來。
但這在沈照山牢如鐵鎖的禁锢中如同小娃嬉鬧,他不輕不重拍了一把崔韫枝的臀部,冷冷的、卻又意蘊暧昧的聲音貼着薄薄的布料傳來。
“殿下,太陽落山了。”
所以你還是先擔心一下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