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浸在薄曦裡,像神女垂落的裙裾,褶痕間流淌着淡金色的光。天穹低得觸手可及,人站在其中,霎時頂天立地了起來,漢子和姑娘在遼闊的天地間策馬飛馳,帶得一天流雲轉旋。
隻有雪山還在靜默,她仿佛永遠寬容而神聖的母親,為她的孩子展開臂膀。
崔韫枝迷迷糊糊間被沈照山接下了馬,一擡頭,瞧見初升的太陽将遠處雪白的山峰照得金光大開。她一時愣了,眉間米粒大小的鵝黃額墜随着腦袋的緩緩轉動而跳躍着。
好美。
她自小長在深宮中,見慣了雕梁畫棟和金粉甍瓦,習慣了四四方方的金玉籠子,最高最高,也不過站在捧月樓的臨水秋千上,高高地蕩起來,看着上元佳節的長安夜市上遊人如織。
可現在眼見的這景象,像是生生從靈魂中剝出來的一般,每一絲每一縷都神聖地恰到好處。
隻是她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沈照山一手貼着她的側臉,将人腦袋掰了回來。
“回神,走了。”
崔韫枝不想讓自己顯得太沒見識,她可是堂堂公主,于是隻能強忍着自己再看一眼的欲望,低着頭繼續和沈照山生悶氣。
她一路上都沒有和沈照山說話。
雖說按沈照山那個半晌吐不出一個字、話都往胃裡咽的脾性,兩個人不說話才是最最正常不過的,可崔韫枝不知怎的,單方面覺得“我和他不說話”與“我不與他說話”,差别是很大的。
看着低頭癟着嘴的小殿下,沈照山眯了眯眼。
耳邊不合時宜地出現明晏光聒噪的聲音,他像個從溪水跳出來的紅蟾蜍一般,呱呱呱,你是不是又欺負人家,惹人家生氣啦?
沈照山這般想着,竟然覺得有些煩躁,于是他将還在試圖以生悶氣反抗的崔韫枝攬到懷裡。
崔韫枝懵懵擡頭,被沈照山咬着嘴唇親了一口。
身後還是鸷擊部泱泱人衆,身前不遠就是昆戈華美奇詭的大帳,沈照山微微斜乜一眼,餘光看到了什麼東西,便低頭又親了一口。
崔韫枝本來一路上奔波就十分疲累,這下更是被親得腿軟腳軟,整個人軟在沈照山懷中,淚眼朦胧地看着他。
“你!你做什麼!”
她一緊張,就又開始舌頭微微打結。
回答她的卻不是沈照山,而是身後一聲輕佻的口哨。
“海日古,真是好久不見。”
一個女聲響在崔韫枝耳旁,說着崔韫枝聽不懂的昆戈話。
她從沈照山懷中微微擡頭,那女子恰好與她對視。
女人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眼中卻是無盡的帶着驚豔的審視。
而異族女子身邊跟着一個同樣身材高大的異族男子,但他一條腿下面空蕩蕩的,隻連接了一根獸骨。
“這就是你的小妻子嗎,真是漂亮啊。”
那女子又開口,崔韫枝還是聽不懂,但是她能明顯感到這兩人的來勢洶洶與不善。他們像是在打量一件奇珍異寶一般打量着她,這讓崔韫枝很不舒服,于是她把頭往沈照山懷中鑽了鑽。
那女子樂了,狀似驚訝地尖叫了一句:“真聽話啊,像小貓一樣漂亮。”
隻是她話音未落,沈照山忽然掀眸瞥了她一眼。
“你今天,太吵了。”
“烏鴉似的。”
烏鴉乃是不祥之鳥,在昆戈,被人罵和烏鴉一樣,是極具侮辱性的話。
那女子聽了明顯一頓,随後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她憤憤不平地喘息了幾下,卻礙于什麼不敢反駁,隻能狠狠一跺腳:“海日古,我是你六姐!你從來沒有長幼尊卑!”
沈照山沒有理會她,隻是将崔韫枝往自己懷中攬了攬,轉身就要走。
身後那一隻沉默着的、失去了一條腿的男子忽然在此刻開口:“老七,新寵物很喜歡?”
沈照山終于有了點兒反應,卻是勾唇嗤笑一聲,他回頭:“一般吧。”
他說這話時,崔韫枝感到他微微低首看了自己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視線。
“比不上五哥抱着斷腿鬼哭狼嚎的樣子。”
那個被叫做“五哥”的男子聽了這話,霎時臉色清白一瞬,拄着拐杖的手“咚咚咚”擊打着地面,聲音極大,吓了崔韫枝一跳。
沈照山把她往懷裡攬了攬,朝着背後打了一個響指,挑釁一般。
“沈照山!”
沈照山卻沒有理會他,準确來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理會這兩個人。他攔着崔韫枝的腰身,神色如常地往王帳去了。
心砰砰跳着,崔韫枝偷偷往回瞧了一眼,又被兩人帶着無盡怨憤的目光吓了回來。
沈照山的聲音忽然在她頭頂響起。
“殿下,在進去之前,容我提醒你一句,在昆戈,不需要太旺盛的好奇心。”
崔韫枝一顫,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沉默着看着自己尖尖的鞋尖,上頭紅色的珊瑚珠裹了青草上的露珠,一瞬反光。
*
玉龍雪山終年雲霧缭繞。
崔韫枝想起來這兒前,栗簌姐姐講給自己的故事。
傳說百年前有個渾身是血的青年跪在冰川前九死一生。他叫哈塔爾,是被中原王朝追殺至此的流亡王子。而九天玄女乘着白鹿踏雪而來,一見傾心,化為溪邊女郎救其性命。那隻奉玄女之命前去尋找聖水的獵鷹,後來便成了昆戈傳說中的“鷹王”。
如今的昆戈由七大氏族組成,最出名的便是他們馴鷹的本事。小孩子們剛會騎馬就被父輩帶着奔赴雪山之下,用自己的鮮血喂養雛鷹。待那鷹長成鐵鈎般的利爪,便與主人同飲一碗血酒——從此鷹眼即是人眼,振翅能探三十裡外的敵蹤。
垂死的老者會解開愛鷹腳上的銀鍊,若那鷹盤旋三圈後向東飛去,便把他的骨灰撒在雪山之巅——他們永遠和他們的鷹在一起。
昆戈的王庭很大,與鸷擊部靈活而迅捷的營帳不同,這兒不甚高大的玄石建築顯得肅穆而詭秘。擡眼望去,黑石壘砌的城寨盤踞在陡峭山腰,宛如巨獸嶙峋的脊骨。
乍一來到這全然陌生的地方,崔韫枝有些害怕,往沈照山懷中縮了縮。
沈照山沒有看她,隻将崔韫枝攬得更緊。
換作平時,這個小殿下早就害羞得臉頰通紅了,可現下的景況不同——所有人都在等昆戈的七殿下,也在等着崔韫枝這個日日被七殿下帶在身邊、不可輕易給旁人瞧去的牡丹花兒。
前頭有身姿妖娆的女郎和裸着上半身的猛士開路,他們腳上、腕上都系着銀鈴,走動起來叮叮當當,煞是好聽。
崔韫枝卻沒心思看他們,因為眼前這獸骨制成的簾子甫一被打開,無數視線就一瞬彙聚到了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