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和十二年夏,金陵舊宮城。
“真是豈有此理!”
禦案上一排墨寶和新上的奏折被皇帝一甩手噼裡啪啦推到了案下,不過短短四十餘天,這個不惑之年的男子兩鬓已然生白。
散落一地的奏折被一隻蒼老的手撿起,老大臣顫顫巍巍地攤開。
他眯着眼睛,将那封最近的奏折上一行又一行黑色的墨迹掃過,最後“啊呀”一聲,奏折又從手上滑落,在地上滾出一個不甚優美的弧度。
“陛下啊……陛下……不如就棄了吧……”
他閉眼,仿佛替眼前的天子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
方才寂靜的議政殿内漸漸有了嗡雜的議論之聲。
“……如果實在無計,也隻能行下策了……”
“可公主生死事關天家威嚴!怎可如此草草定事!”
“可是……”
底下幾個年紀稍輕一些的官員唇槍舌戰起來。
這是過了良久,皇帝沒有說話,年輕的丞相也沒有說話。
王隽一直盯着自己手中那封大陳使臣傳了數次旨意後,唯一由昆戈王子親手書寫的信,久久沉默不言。
聽着眼前一聲又一聲的放棄之音,皇帝的臉色愈來愈難看,他背着手兩步上前,看着方才第一個出聲的老臣花白的發頂,忽然提腳一蹬!
這一腳來得突然,又重,那老臣一時不查,果不其然被蹬得飛出了兩磚開外。
皇帝沒有說話,踹完這一腳之後又坐回了龍椅之上。
一時殿内氣氛又變得沉寂無比,第一個人開始擡頭看着王隽,接着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大家都将目光投到了這個年紀的丞相身上。
王隽卻還是方才進來時那一身孤高清冷的樣子,他似乎終于看夠了那封信,将它緩緩折起,目光投向了禦座上的帝王。
“陛下,公主不可不救。”
“可昆戈如今的态度……恐怕不是要金銀财寶那麼簡單了。”
他這話一出,将皇帝數日來的擔憂全說了出來,殿内一時針落可聞。
“他們遲遲不予理會,而今直寫了這麼一封……信,實在是輕率之緻,難以相辯。”
昆戈原是大陳西北一半接壤的部落,十幾年前尚且國力未兇,僅僅是北部鐵鞑身後的影子,一直因為共抗鐵鞑與大陳還保持着半好不壞的關系。
可十幾年前,昆戈新的汗王繼位,在所有人有意無意的忽視下,這個原本不起眼的訓鷹部落,竟然一舉滅掉了鐵鞑,成為北方霸主,威脅頓生。
猶如暗暗滋長的野草,昆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蠶食掉了北方大大小小部落數十,十分可怖。
皇帝正準備與王隽說話,議政殿側門外卻傳來了低低的哭聲,他随之一愣。
“……婉娘?”
兩步上前移到那側門旁,皇帝緩緩推開了那扇隻能容得一名宮女推開的小門。
果不其然,大陳的皇後殿下,被侍女攙扶着,哭得泣不成聲。
皇帝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兒,立時慌了手腳,忙蹲下要揩去她的眼淚。
女子卻一把将他推開,一雙與崔韫枝極其相似的眸子因為憤怒而圓睜着,她指向方才那些說要放棄崔韫枝的大臣,怒道:
“怎麼不把你們的女兒送去!一個個的淨會說風涼話!當時為什麼沒人回去找公主!你們說話!她是小君!你們為什麼不回去救她?她死了你們也都别想活着……”
說到最後,她似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皇帝趕忙給她順着拍背,輕聲哄道:“婉娘,别氣,别氣。你身子剛好了些,别氣,肯定會把咱們女兒找回來的。”
謝皇後方才說了一通話,又扯動了内疾,此時猛地咳嗽了起來,吓得皇帝也顧不上和一群之乎者也的老臣動氣,忙叫人請了太醫來。
跪了一地的老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都漸次低下了頭。
隻有王隽看着那書信上由沈照山親筆寫的,十六個蒼勁有力又裹挾挑釁的大字,久久不能回神。
“公主美甚,柔荑可親,肌膚生香,果真國色。”
信上書道。
*
博特格其聽到帳子裡的瓊山縣主一聲呼喚,立馬正了身形往帳子裡趕。
沈照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本來準備離開,但崔韫枝探出頭來忽然招了招手。
“沈照山!你怎麼不來!”
沈照山離去的步子怎麼都邁不動了。
他心想,不能總是什麼都順着崔韫枝,這樣他會越來越無法無天的。
崔韫枝見他還不動,癟了癟嘴,扯着簾子嬌嗔:“你快點來嘛!”
啊,這是她非要讓我過去的。
反正她也逃不走,沒關系的。
沈照山想完這句話,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帳子裡,腳步動得比思緒快很多。
而崔韫枝見他進來,興高采烈地拉着他的小臂,指了指那在博特格其懷中吐奶泡泡的小娃娃。
“你看你看,她好可愛哦!”
那孩子似乎聽到了她的誇獎,沖着二人的方向咯咯咯笑了起來。
博特格其娴熟地抱着那小孩子走過來,朝沈照山擠眉弄眼:“怎麼樣,是不是特别好玩兒?”
小孩子年紀不大,卻一點都不怕生,見沈照山在旁邊,伸手便扯住了他的衣領,咿咿呀呀地哼唧着。
然後——沈照山眼瞧着整個人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