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縣衙不便住人,姑娘傷勢也得将養,若姑娘不嫌棄,可住在我賈家,院内自有人看守,姑娘也不必害怕。”
滿庭芳又稱小悅客棧還有一弟,且請了他一同去。
縣老爺允了,派人将她送去賈府的同時,又指了人去客棧報信。
酉時三刻,賈府院門吱呀開啟,丫鬟領着狐七進來,“客人的房間在隔壁,大公子吩咐了,不會有人打擾兩位。若有吩咐,盡可喚人。”
坐在床榻養傷的滿庭芳輕咳一聲,“還請代小女謝過賈公子。”
待丫鬟腳步聲遠去,狐七挾着滿身零嘴香風撞入内室,瞧了一眼她肩頭紗布,“老牛鼻子當真這般能耐?他是什麼東西?”
滿庭芳朝雕花木門擡了擡下巴:“小心隔牆有耳。”
少年嘟囔着挪到門前,待回身時,正撞見她晃着那袋蜜汁肉脯。
他張牙舞爪撲過去搶奪,卻被滿庭芳單手按在錦被裡。
“傷患吃你點零嘴也心疼?”她晃着空錢袋笑道,“用的可是我的銀子。”
狐七像條離水的魚般掙紮:“你這傷分明是裝的!”
“你還當真熟知我。”滿庭芳凝眸看去,眼底深處閃過一道殺意。
他不覺有異,忽地嗅到肉脯香氣,洩了氣嚷道:“我是知道白鶴夢的,若真受了箭傷,白鶴夢早該砸碎玉葫蘆沖出來了,這會兒我可都沒見到他鬼影。”
正說着話,白鶴夢自玉葫蘆飄然而出。
他攥着衣角,睫羽在眼下投出青影,“姐姐……我是不是誤事了?”
滿庭芳一怔,她原想解釋這不過是逗弄狐七的戲言,卻在撞見少年眸中澄澈月光時,忽将解釋化作唇邊狡黠:“小鶴兒可還記得?”
她屈指摸着玉葫蘆,“我說過未喚不得出。”
“有什麼關系?眼下……”狐七在錦被裡扭成麻花。話音未落,滿庭芳掌心已壓住他後頸,眼底狡光更甚。
滿庭芳一掌打斷了他的話,一雙璀璨如星的眸子裡,此刻隻有壞心思。
白鶴發間玉簪簌簌輕顫:“我觀外間無人……”
“我們已知守中道人是妖物,那天聽之術可得提防,你是我最後的殺招,叫他知曉了……”她指尖撫過玉葫蘆暗紋,語氣陡然轉厲,“豈非将我置于死地?”
白鶴夢望着榻上女子冷峻眉峰,魂體竟泛起久違的刺痛,自那日相識起,她何曾這般厲色相向?
少年垂首盯着自己半透明的指尖。鬼魄之軀本不該有冷汗,此刻卻覺魂體忽如風中殘燭,連窗縫漏進的風都能将他吹散。
“喂!”狐七從錦被裡掙出亂蓬蓬的腦袋,“他不過是個……”
話尾戛然而止,因他瞧見滿庭芳廣袖下緊攥的玉葫蘆。
那物件正泛着青芒,分明在強抑着靈氣翻湧。
狐七猛地撲向玉葫蘆,指節因用力泛起青白,“你當真要殺了他不成?”
白鶴夢魂體泛起漣漪,不可置信地看着滿庭芳。
“我在你們眼中……”滿庭芳忽然翻轉手腕,玉葫蘆青芒大盛,映得帳内如墜寒潭,“便是這般無情?”
青光流轉間,可見縷縷白芒正滲入玉葫蘆。
她屈指輕彈葫蘆壁,“陰魂離了地脈,受不住人間陽氣。偏生這小鬼不會食香火,便隻好我用法力溫養他了。”
滿庭芳噙着溫軟笑意,眸底卻古井無波。
連日示人的皆是春風化雨之态,然春風拂久,既易催生輕慢之心,又失了幾分意趣。
此番敲打,既要立規矩,更要教他們知曉,這世間恩澤如月華,縱是皎潔無瑕,亦需捧盞承接方不落塵埃。
之後,滿庭芳将長安觀所遇之事說予狐七,再叫他推測一番觀中妖物是什麼。
狐七隻道,凡妖化形,非萬年既成,皆畏懼天敵,從她所言,守中道人身披人皮,怕是藏着不得了的腥臊氣!
他又問守中道人所居之地可有異樣,滿庭芳說那妖所居之地,避陽就陰,屋内總似燃着一股熏香,似在掩蓋一股臭味。
隻是味道極淡,她實在不知那是什麼。
狐七問:“你那鏡子幫不上忙嗎?”
他可記得,在林家老宅時,那鏡中能照出陳雪曲的真身,他們在此這般費事,為何不拿鏡子一照?
“破面鏡隻辨陰魄。”滿庭芳道,“倒是你提醒了,正午陽氣最盛時,布個五行顯形陣,叫他現出原形來。”
晚霞将天空染作火金色時,本在修煉的滿庭芳忽覺外面傳來響動。
一男一女的聲音皆萬分熟悉,是縣老爺和賈三夫人。
“景明……”三夫人雲鬓間的金钗簌簌作響,“你帶回來的那狐媚子是誰?”
滿庭芳險些笑出聲,原來縣老爺帶自己回來時,并未說出實情,此番卻教府中人誤會了。
隻是聽三夫人哀怨的語氣,似與賈景明之間有私情。
這種後院宅門的恩怨,她最是喜歡了。
她拿起案頭的茶湯潑向虛空,水幕中映出院門處糾纏的身影。
縣老爺的墨色衣袍被夕陽鍍上金邊,而他袖口正被一雙纖手死死攥住。
“從不見你帶什麼女子歸家,你可是愛慕她?要同她成婚?”
但見賈景明抽出衣袖,神情冷漠,“三弟妹慎言,你如今是我三弟的夫人,我與誰成婚,都輪不到你來過問。”
賈三夫人忽的臉色蒼白,眸子燃起恨意,“是你負了我,若你早早提親,眼下何至于此,斷了你我姻緣。”
賈景明撫平袖上褶皺,嗓音更冷了幾分,“是你自個兒上了花轎,入了我賈家的門,可曾有人逼過你?”
賈三夫人道:“媒婆上門時隻說賈家,卻不說是哪位公子,你我早有情誼,我以為是你,卻不想是給你三弟沖喜。”
賈景明冷哼一聲,“令尊收下三千裡雪花銀時,可沒問過新郎是癱是殘。三弟妹與其憂心旁人,不如多去佛堂為你那病榻夫君祈福。”
“告辭。”賈景明不願多言,轉身入了院子。
賈三夫人仍立在穿堂風口,霞光映得三夫人半邊面容浸在陰影裡。
待到賈景明走至滿庭芳門前,叩響木門,“滿姑娘,是我。”
這聲音好似叫她有所清醒,她絞着帕子的指節泛着青白,緩緩擡頭,秋水瞳人裡隻有不甘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