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深秋的冷風追着落葉在院子裡打了個旋兒,把最後一絲天光也掐滅了。
莊牧野從昏沉的夢中驚醒,他昨天在書澈哥家樓下站了一天,也發了好多條消息給他,不知道他看見沒有。
書澈哥這次态度格外堅決,電話不接,消息不回。
“哎,我這是觸犯了什麼天條了嗎?罪不至此啊,書澈哥。”
莊牧野歎了口氣,看了眼挂在牆上的電子屏上的時間,思考今天要不要直接拎着行李往書澈哥家門口一蹲算了。他已經很久沒見到書澈哥了。
行李還沒開始收拾,他親哥一個箭步猛地沖進他房間。
“哥?你今天沒上班啊?”莊牧野些許詫異地看向他哥,隻見莊璟雲神色煞白,眼眶發紅,身形搖搖欲墜。
“小牧,你,你替哥聽聽,這是不是新型詐騙......”他哥手中接聽的電話外放着。
“不是,你怎麼......”莊牧野話還沒說完,電話裡傳來聲響。
“喂喂......您好,剛才信号不好,不确定您是否聽清。請問您是陳書澈的朋友嗎?”
對方背景音嘈雜,隐約傳來記錄儀的刺啦電流聲,莊牧野聽到熟悉的名字,心髒莫名不安地突突跳個不停。
他慌張地下床,接過他哥手裡的電話确認:“我是,請問陳書澈怎麼了?”
“這裡是江城公安分局,陳書澈于今日淩晨在潮汐大橋附近水域發生意外,經醫護人員确認已不幸遇難......”
“什麼?”莊牧野大腦轟的一下炸開,手機頓時猶如燙手的山芋,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初步懷疑是自殺」
「法醫已勘驗」
「聯系不上家屬」
「請攜帶證件」
「配合調差陳書澈非正常死亡事件」
沉重的音節間隙裡,漏着斷續的電流雜音,莊牧野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挂斷的電話。
不可能啊,陳書澈那麼明事理并且自尊心極強的一個人,怎麼會想不開自殺呢?
莊牧野想告訴他哥,這一定是有人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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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是沒人同他開任何玩笑。
莊牧野做完筆錄從警局出來時,雨絲如細針般密密麻麻地落下,直愣愣地打在警局門口的水泥地上,很快便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聚起一個個小水坑。
陪他一起出來的警員見狀,轉身想從警局門口的傘架上取一把備用雨傘遞給他,卻被莊牧野輕輕擺手婉拒了。
“不用了,謝謝。”他不想再來這裡了。莊牧野擡手戴上衛衣的帽子,徑直沖進雨裡。
帽檐兜住的第一捧深秋的雨,是回憶的碎片,冰冷且尖銳。
每一滴雨珠都如同玻璃碴子,混雜着莊牧野十八歲到二十歲每一天和陳書澈玩笑鬧騰的日子,它們被無情地碾碎。
那些碎玻璃順着脊椎一寸寸澆進尾椎骨,紮得他渾身生疼。
他在A大讀書的這幾年,父母遠在國外度假,絲毫不管家裡的事情。他親哥莊璟雲是京城一所紅圈合夥人,隔三岔五出差,都快忘了家裡還有一個正在念書的弟弟。
在莊牧野大一剛開學,就被親哥安排到了他聲稱“最好相處,最懂大學生,你小時候還見過他”的一個朋友家裡,末了還再三叮囑他要懂禮貌,别一副少爺脾氣。
莊牧野按照地址進了電梯,電梯裡站着個看起來二十五六的青年,樣貌出挑,身形颀長,整個人往那一站,頗似芝蘭玉樹。他見莊牧野行李比較多,主動摁住電梯按鈕。
莊牧野見青年摁了17樓層,自來熟地開口詢問:“好巧啊,你住在17樓嗎?”
“你有沒有見過你對面門戶住的人啊?”
青年愣了一下,搖了搖頭:“沒見過。”
莊牧野思索了一下,小聲嘟囔了句:“我哥說我小時候見過這人,那他年齡不得四五十歲。嘶,我還是喊叔叔吧。”
他沒察覺到身旁青年無奈的笑意,等他哼哧拉着行李箱到家門口時,才發現17樓層好像隻住了一戶人家,青年也跟在他身後。那人擡手越過他,指紋解鎖門把手。
門軸轉動的同時,溫和的聲音從莊牧野耳後傳來:“初次見面,本想下樓接你,沒想到在電梯裡遇到了。喊我哥就行。”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莊牧野能感受到陳書澈鼻腔發出的輕笑,混着淡淡雪霧的氣息,撲灑在他脖子後頸,他耳廓頓時發燙起來。
莊牧野承認是他思想和眼界狹隘了。莊璟雲所指的這人是A大生物學赫赫有名的老師,本碩博連讀歸來也才二十五歲。
久遠的記憶被打開,莊牧野忽然記起來,初中爸媽都不在家的時候,他哥破天荒地願意帶他出去吃飯。等他到了包間才發現,原來是大學同學聚餐,整個包間鬧騰的不得了。
莊璟雲顯然跟他們關系很好,笑着罵他們收斂些,今天帶了小孩過來。衆人頓時高素質了起來,紛紛撤下酒瓶。有人走過來摸了摸小莊牧野的頭,後續吃飯也很照顧他。
莊牧野看清了記憶裡的人,是陳書澈。
兩人相處一段時間後,莊牧野成功改觀了他對搞科研的刻闆印象。
他以為陳書澈會擺架子,拉着個臉,跟他哥一樣以過來人為他好的姿态念念叨叨的。
相反,陳書澈會在沒課的時候主動問他要不要一起逛逛A市的景點,累了會像小貓一樣蜷縮身子窩在被窩裡睡覺。
有一回莊牧野大半夜餓的實在受不了,點了份炸雞配可樂。陳書澈剛做好報告收尾,一出門就撞見偷摸怕有動靜,連鞋也沒穿莊牧野。
兩人大眼瞪小眼,給莊牧野尴尬的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誰料下一秒,陳書澈走進廚房,看了眼冰箱裡的食材,開口:“今晚有世界杯,美國對威爾士,有興趣一起看嗎?”
?莊牧野聽到這話猛地擡起頭,眼裡亮晶晶的。
同道中人!莊牧野屬于看到球賽移不開腳的那号人。
當晚,陳書澈做了一桌子的熱乎菜,莊牧野像隻小蜜蜂似的,雖沒幫上什麼忙,但在陳書澈做飯期間提供了一大堆情緒價值。
兩人看了個通宵,莊牧野化身講解員,叽叽喳喳地告訴陳書澈每一支隊伍的優劣勢。
兩人關系也在那一晚,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直到後來莊牧野才知道,陳書澈根本就不懂得球賽,他是傳統意義上的三好學生,隻一股腦地埋在學術上。
那晚他之所以那樣說,隻是不想讓青年感到寄人籬下的不自在。
莊牧野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跑着,腳步急促而淩亂。
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裡,隻是機械地邁着步子,直到雙腿再也無法支撐他的身體。
待他刹住腳步,才發覺自己竟來到陳書澈家樓下。
莊牧野看見熟悉的場景,強忍許久的眼淚頓時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和雨水混在一起,砸進地面磚瓦的縫隙裡。
耳邊雨聲猶如陣陣潮汐,他恍然想起約莫一年前,江城的梅雨季到的時候。陳書澈倚在門框,對他說:“小牧,等雨季過了,我們去看海吧,我從小到大還沒去過海邊呢。”
明明已經約定好了,書澈哥你怎麼自己一個人去了。
潮汐大橋那邊也不是海,江城這邊沒有海域。
對不起。
他緩了好久,試圖平複自己的情緒。也是在此刻,莊牧野察覺到一道視線,從不遠處的涼亭傳來。
他擡起頭,目光順着感覺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