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陷進蓬松的被褥裡,陳書澈仍覺得耳尖有些滾燙,腦袋發懵。方才在保安處,莊牧野用的不是“麻煩”一詞,而是“依賴”。
這個詞如同一顆裹着蜜糖的刺,輕紮在他心頭戒備滿滿又傷痕累累的地方。
「我對哥,絕對忠誠。」
“要瘋了,别多想啊陳書澈。”
陳書澈輕呼出一口氣,他閉上眼,不讓自己過多發散這個小點。他把那兩句話仔細收攏,貼上“來自鄰家弟弟的關心”的标簽,妥帖地安置在自認為的安全距離之外。
試圖把開始偏移的軌道撥回正軌。
陳書澈對于情感的解讀一向敏感,年少與人結交時,他能快速辨認出對方的善與惡,真心與虛僞。當然,這其中不乏有判斷錯誤的時候。
這種不知是天賦還是詛咒的能力,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感覺到身心交瘁。
他漸漸學會僞裝自己,讓自己閉嘴,不糾結,不在乎任何一段關系,這樣,他受傷的幾率就會小一些。
直到他在電梯裡遇到笑着朝他打招呼問好的莊牧野。
陳書澈之前告誡自己的一切,好像從那一刻起,發生了偏移。
一番自我催眠下來,陳書澈頂着有些淩亂的頭發鑽進被子裡。
他餘光不經意間瞥到了床頭櫃處倒扣的相框,原本還有些耿耿于懷的心緒在此刻猶如被人從頭到尾澆了整整一盆冰水,冷得刺骨。
相框的邊角有些磨損,看得出時間有些久遠。陳書澈握住相框一角,手指止不住地顫抖。
“還是不行啊......”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甚至沒有把相框正過來的勇氣。
陳書澈縮回被子裡,倚在貓貓頭靠枕處,試圖用讀書來轉移注意力。
看了幾頁後,他發覺書本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體根本進不到腦子裡,反而都漂浮起來,像是在嘲笑他的心不在焉。
“算了,睡着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陳書澈喃喃道。
台燈熄滅的瞬間,黑暗如同潮水漫過眼簾。陳書澈把自己蜷縮在被子裡,姿勢猶如在母親的襁褓之中,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窗外天氣極端,電閃雷鳴,雨聲劈裡啪啦地砸在玻璃上。
他分明閉着眼,卻依舊能察覺到刺目的白光穿透眼皮。
快睡着,睡一覺天就亮了。
可偏偏事與願違,睡意像退潮的海水,越是追趕,退的越快。他腦海中紛亂的思緒如窗外被風雨摧折的枝葉,在腦海中簌簌作響。他越發清醒,甚至可以說是睡意全無。
“咚咚——”
陳書澈聽到卧室門被輕輕叩響,但此刻他已然沒有精力去應對,隻當作沒聽見,心想着對方應該會走。
誰料下一秒,門軸轉動。
莊牧野端着盛有紅糖姜茶的白瓷碗走進來,他看向昏暗的卧室,眉頭微蹙。
哥今天,怎麼睡得這麼早。身體不舒服嗎?
時間剛過九點,對于年輕人來說夜生活剛剛開始。按照他對陳書澈的了解,書澈哥一般會在十點半到十一點這個區間睡覺。
事出反常,必有不對勁。
莊牧野等眼睛适應黑暗後緩步走近,床上蜷縮的身影讓他腳步一滞,陳書澈向來睡相規整,此刻卻縮成小小一團。
他把白瓷碗放到床頭櫃上,輕拍縮在被子裡的人,聲音輕柔:
“書澈哥,我煮了姜茶驅寒,哥起來喝一點好不好。”
青年的存在感強烈到陳書澈無法忽略。他動了動,假裝剛醒的呢喃兩句:“小牧。”
“我在。”莊牧野應道,他身子俯身向前,單膝壓上床沿,床墊凹陷的弧度讓陳書澈不由自主往後仰,而後他眼睛被溫熱的手掌覆蓋。
“我開下台燈,哥等下再睜開眼。”
“好。”
暖色調燈光下,莊牧野見陳書澈用手肘撐起上半身,從床上坐起。
他睡衣領口随着動作微微敞開,露出一截白皙鎖骨,鎖骨正上方有一顆小小的痣,像是白紙上不小心滴落的墨點。
莊牧野的目光在那片肌膚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開。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手指下意識地攏了攏衣領,眼神有些不自然地閃躲。
莊牧野拿起瓷勺攪拌了兩下姜茶後,盛了一小勺姜茶,吹了兩下,勺子在離陳書澈嘴邊兩厘米的地方停下。
“我知道哥你不喜歡生姜的味道,我在裡面放了些中和的紅糖,你試試,會不會好些。”
碗裡的姜茶微微冒着熱氣,在兩人之間氤氲出一小片暖霧。陳書澈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碎的陰影,随着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動。
“我沒有淋雨,不用喝的。”陳書澈盯着紅褐色的紅糖姜茶裡自己晃動的倒影,一絲辛辣的姜味從剛才到現在一直萦繞在他鼻尖,他有些發怵地偏開頭。
“可是你回來的路上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預防一下嘛,生病了會很難受的。”莊牧野锲而不舍,大有今天一定要讓陳書澈喝下這碗姜茶的意思。
總不能拂了對方的一片好意,陳書澈伸手:“行吧。”
青年見他松口,端着白瓷碗湊到陳書澈跟前:“趁熱喝,哥。”
陳書澈不習慣被照顧,甚至這種被照顧的感覺會讓他不知所措。
他接過勺子,坐在床沿邊,抿了一下紅糖姜水的溫度後,一飲而盡。
“哥,張嘴。”
“什麼?唔——”
在陳書澈的味蕾還沒反應過來辛辣的姜茶時,莊牧野瞅準時機,不知從哪變出一顆荔枝味的硬糖,遞到他嘴邊。
荔枝味的甜意在口腔彌漫,稍稍沖淡了姜的辛辣。陳書澈用舌尖撥弄着硬糖,擡眼看向莊牧野時,發現對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你從哪兒變出來的糖?”他含着糖,聲音有些含糊。還是他最喜歡的荔枝味。
莊牧野眼睛彎成月牙,湊近了些:“我有哆啦A夢的口袋,隻要哥需要,我這裡什麼都有。”
硬糖是很小一顆,很快在陳書澈口腔内化開。他望着眼前這個明朗鮮活的年輕人,忽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
那時莊牧野還是個腼腆地躲在哥哥身後、卻會偷偷給他塞糖果的小男孩。
“我們小牧現在很會照顧人呢。”他輕聲說,嗓音裡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柔軟。
陳書澈習慣性地擡起左手揉了揉他的頭發,指腹陷入柔軟的發絲時,袖口順着小臂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紗布。
他的動作僵住,下意識要縮回手,想要遮掩住,卻被莊牧野穩穩扣住了手腕。
雨點突然密集地砸在窗玻璃上,如同緊湊的鼓聲,如同陳書澈慌亂的心跳聲。
“哥,這是怎麼回事?”莊牧野的聲音驟然沉了下來,指腹輕輕摩挲着紗布邊緣。
青年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燙得陳書澈指尖一顫。
“沒什麼,做實驗時不小心刮傷了而已。”陳書澈垂着眼睫解釋,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蓋過。他急着抽手,慌亂中用力過猛。
“砰”的一聲悶響,莊牧野被甩開的手撞到了矮櫃的邊角處。
窗外雨聲在此刻忽然變得很大。
暖光裡浮動的塵埃似乎都靜止了。
“抱......抱歉,小牧。”反應過來的陳書澈語氣裡滿是自責和歉意,他向前探身,想看清莊牧野具體碰傷了沒:“疼嗎?”
“嗐,雷聲大雨點小,一點也不疼。我都沒什麼感覺,哥。”莊牧野并未在意這一小插曲。
他聳聳肩,兩手動作自然地交疊摩挲了一下,示意什麼事也沒有。全然未把漸紅的手背當回事。
“對了,哥傷口處理了嗎?我能看一下嗎?”
窗外的雨聲越來越急,像誰在不停地叩着門,讓陳書澈的神經越發緊繃。
風水輪流轉,輪到陳書澈時,他把手藏進被子裡,布料下的指尖止不住地發抖。
“不用了。一點小傷,我之前已經處理過了。”他臉色慘白,回避的開口。
不知是否出于自己内心的自卑,他自始至終沒有勇氣正視莊牧野的眼睛,也不願讓他看到自己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