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就這麼放着不管應該更精彩——裴疏做出了最艱難的抉擇、感人至深的偉大犧牲,回來掀開被子,發現已經冷透的蒼白屍體。
聞名遐迩的“貴公子”S級Omega抱着他那卑劣的低級配偶從觀景台跳下去,顯然也能拿一筆相當不菲的業績點……但好難得啊。
沈不棄關掉虛拟屏幕。
他挺逍遙,飄在煙火冷去的夜色裡,用牧川蒼白的、被額發和鏡框遮住的臉擡頭。
吹了聲一點也不牧川的口哨。
「看。」沈不棄拉着系統,放了個小煙花,光點碎成紛飛的粼粼糖霜,「漂不漂亮?」
系統愣了下,透過糖粉冒充的假煙花,看向降落在夜色裡的龐然鋼鐵巨獸——漆黑的機械靜默蟄伏,發動機尚有猩紅餘熱,鋼鐵羽翼在夜風裡微微震顫,沐浴星光。
玄鳥号。
功勳級戰略機甲,執行了數百次高危任務,承載無數傳奇榮光。
「有……點。」系統也是機械核心,本能怕這麼個大怪物,往沈不棄袖子裡鑽,「它來來來幹什麼的?」
「表彰啊。」沈不棄說話的語氣像唱歌,「它要退役了,服役期很圓滿,和它一起退役的戰士、操作師、維修師,都要和它一起接受這份永不磨滅的榮耀……」
系統愣了愣。
……
房間。
房間很空蕩。
牧川慢慢睜開眼睛,他被照顧得很好,身體陷在柔軟的床墊,蓬松的枕頭托着他的後頸,蓋着雪白輕盈的羽絨被子。
淺茶色的眼睛輕輕眨了眨,望着天花闆。
過了幾秒,他做了個闊别多年的動作——沒用雙手支撐,隻是用腰腹的力量,就坐了起來。
羽絨被像融雪淌落。
他的動作流暢又忙碌,挪了挪雙腿,發現不聽使喚,隻是微微怔了下,就用雙手扳着腿挪到地上。
不自然軟垂的青白腳尖擦着厚羊毛地毯。
他低頭,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的腿,像看一件不太成功的學生作業。
他試着捏了捏硌手的膝蓋,又攥起拳頭,在各個關節輕輕敲了幾下,像修一個不聽話的機器。
接着他站起來。
“欸!”哪邊也吵不過的戰隊經理被兩邊罵得灰頭土臉,被迫趕過來暫時看着這麼個要命人物,剛推門就看見這一幕,吓了一跳箭步沖過去:“别亂動!裴疏說你——”
話還沒說完,那個蒼白消瘦的影子已經像沒調試好的小機器人,直愣愣倒下去。
沉悶的一聲。
牧川臉朝下倒在地毯上。
“說了别動别動……!下床幹什麼,摔着沒有?”
經理吓得心髒跳到嗓子眼,慌忙給他扶起來擦灰,把人翻過來看清這張臉,卻愣了下。
因為牧川——這個在他們印象裡,總是低着頭,幾乎看不清臉和眼睛,說話聲音低到聽不清,總穿着不合身松垮襯衫的鄉下助理。
他們記得牧川是很給裴疏丢人的。
但現在不一樣,他扶着的人微微仰起臉,額發滑落,露出淺得像稀釋過頭的清澈楓糖漿的眼睛……像是能叫人“咚”一聲掉進去。
牧川被他從地上扶起,額頭和鼻尖都沾了些灰,眼睛反而透出某種茫然的明冽清亮。
像是忽然醒來的融化凍水,倒映着清亮天光。
不見血色的幹涸嘴唇,已經枯槁幹裂,卻抿着一絲恍惚的、輕快柔和的微微笑影——那種早已經死去多年的輕松溫和的神情。
“我沒……”他發現自己說話很吃力,口吃不清,溫和的神情露出微弱的茫然,但随即就努力控制口齒,“我……沒事,謝謝,您……”
牧川暫時停下來,擡手輕輕捏了下自己的臉。
僅剩的一點軟肉被捏起來。
牧川安慰了下自己。
他定了定神,聲音很輕,磕磕絆絆着,盡力把話說清楚:“我……好像,睡……過頭了。”
他撐着那片厚實的赭紅色地毯,想要靠這個動作就站起來。
經理愣了一瞬間——可能更久,但他發誓絕對不過十秒,鄉下Alpha已經像小機器人一樣又狼狽地叽裡咕噜摔了兩次。
接着,牧川有點找到平衡了。
他的兩條腿都不停發軟,但還是搖搖晃晃站起,像剛學會走路的乳鹿,跌跌撞撞支撐着瘦到輕飄的軀殼,在屋子裡忙碌。
忙碌。
他在櫃子裡翻找。
經理越看越不對勁,幹咽了下,過去攔住他,櫃子裡明明什麼都沒有:“你……找什麼?”
不會吧?!
經理暗暗叫苦——裴疏是說過,這個助理有時候會發癔症,會胡言亂語發瘋,可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我……”牧川說,“找我的工服。”
短短幾分鐘,他站得越來越穩,說話居然也開始變得流暢了。
窗外,玄鳥的引擎還沒有徹底熄滅。
漆黑的龐然大物投落巨影。
牧川的聲音很輕,垂着睫毛,像在流暢地背誦某個爛熟于心的守則,像在夢呓。
“來不及了。”他說,“玄鳥隻會落地四十五分鐘,它是空天母艦,不會在地上停太久,維修員必須在二十七分鐘内就位……三分鐘……”
牧川忽然向外走,他光着腳,青冰似的蒼白雙腳沾了灰塵,淡青色的血管像是雪下埋着的嫩枝。
他愣愣地走到門邊,想就這樣打開門,擰了幾下門把手,卻困惑地發現自己被鎖住。
門打不開。
經理撲過去一把扯住他。
“别鬧了!快回來。”經理從牙縫裡往外擠聲音,生怕打擾了隆重典禮,傳出去徹底成笑話,“人家玄鳥号的授勳儀式!和你這種人有半毛錢關系?”
牧川的身體微弱地僵了下。
濃霧——厚重的濃霧深處,有些模糊的畫面,像是碎玻璃,紮進微微渙散的淺色虹膜。
他看着經理衣服上的俱樂部标志。
他見過這個标志。
……在他已經閉門不出很久,第一天被裴疏帶出門,走進那個到處都是鍵鼠敲擊聲和遊戲音效的别墅的時候。
“差不多。”裴疏握着他的手,柔聲安慰他,“阿川,你喜歡機甲是不是?遊戲裡有很多,比你的酷。”
他記得……裴疏,那個總是溫柔護着他的貴族同學,資助他的裴家繼承人,裴疏對他好,攏着他的手,帶着他,一筆一劃地如實填寫登記表。
當然。
當然做人要誠實,不可以撒謊。
他看着自己手裡的筆,Alpha,E級,信息素:黴菌,邊緣星系垃圾隕石帶出身,辍學,入獄前科……
即使是這樣,裴疏依然強迫俱樂部的人多照應牧川。
裴疏把牧川保護得很好——至少是裴疏在的時候,從沒人敢使喚牧川做事,沒人敢議論牧川坐牢的事、髒兮兮的信息素和鄉下出身。
但也都知道,這是個靠關系進來的三流貨色。
“你知道要被分到‘玄鳥’上,得是什麼級别的精英嗎!?”經理壓低聲音訓斥,“給你一輩子也摸不着!别丢人了……”
牧川茫然地望着他。
仿佛短暫活過來的、恢複了微弱血色的臉龐,也像是又被那層霧遮住了。
“我……我是。”他吃力地辯解,“我是……1127号,維修員……我負責的是七号發動機……”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經理愣着,微妙地生出古怪心虛,牧川低着頭,睫毛輕輕顫抖,像被該死的大人胡亂冤枉的孩子。
“我真的是……”
他急着說:“1127……七号發動機,它很老了,總鬧脾氣,三級躍遷總是出問題……”
這個從來被視作丢人累贅的助理,抿着唇,殘疾的右手無措地比劃着起飛前的檢修流程。
經理皺緊眉頭,沉默地看着牧川。
淺色的瞳孔悸顫着溢出水汽。
“我……我天天修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像戳破泡泡漏掉的氣:“渦輪葉片……他們說,我修得好……”
他摸索着,吃力地,從懷裡翻出手機,用手指按着解鎖。
牧川想。
他得……得找個人幫忙證明。
他撥出電話,經理的眼睛驚恐地瞪圓,像被掐住喉嚨,看着備注的“謝抵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