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片刻後,聞人語沒有要放開的意思,指尖從他的唇中流轉至他的嘴角,觸感輕飄飄的,若即若離,似有若無。
聞人語并不看他,眼神落在他的下半張臉,太過專注、太過幽深,晦澀難明。
祝彌不合時宜地想起上次在客棧曆經的那一幕,熱意瞬間從脖頸一竄而上,臉唰地一下變了個顔色。
柔軟的、溫熱的,聞人語收回手,無意識摩梭了一下指尖,祝彌身上有他的血契,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那是祝彌?
“很逼真。”
眼前人愣愣的,沒有反應。
聞人語端倪他呆滞的臉,瞥見他滴血似的耳尖,“你耳朵紅了。”
祝彌驟然回神,驚慌道:“……有,有嗎?”
聞人語從乾坤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擎到他面前。
在朦胧的光線裡,鏡子裡的人紅着臉,拘謹局促,祝彌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唇。
“這才是送你的禮物。”
“鏡子?”
“雙生鏡,另一面在我這裡,可以用來傳話。”邊說着,聞人語又拿出了另一面。
祝彌接過來,好奇地觀察了一會兒,舉起手裡的鏡子,喂喂兩聲,果然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另一面鏡子中傳出來。
鏡子翻過來翻過去,除了照人照得清晰一些,祝彌沒發現什麼别緻之處。
要是有鏡像功能就更好了。
“必要的時候,就用這個來聯系我。”
祝彌應了一聲好,忽然又想起溫春來的話,一番遲疑後還是問了,“那我們的婚約還作數嗎?”
“……”
白天的時候祝彌就很想問了,隻是礙于當時不便,話到嘴頭又猛然驚醒,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段時間裡頻繁而複雜的經曆,讓他深刻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究竟給聞人語帶來了多少麻煩。
現在聞人語又大費周章地給自己換了個天衣無縫的新身份,不出意外的話,他能在天玄宗平安無事,直至死去。
早已是仁至義盡。
聞人語不說話,祝彌就越發緊張,心口砰砰直跳,呼吸紊亂,手心冒出汗來。
“我沒有給人當外室的喜好。”
祝彌:“……”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聞人語這麼說了,他心中的忐忑也就随風而逝了。
祝彌讪讪,又問:“你以後還來嗎?”
“看情況。”
“都這個時間點來?”
“大概。”
聞人語惜字如金,顯然沒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祝彌不得不鄭重提醒,“那等我的室友來了怎麼辦?”
“他不會來。”
祝彌恍然,想來這就是青岩給自己開的後門了。
有意為之的單人寝房,不能點燈,這個時間點出現的聞人語,祝彌頗有感慨。
真的好像偷情啊。
然而他的嘴巴太聽大腦的話,一下子就把話了說出來。
祝彌:“……”
尴尬得再一次臉熱。
聞人語似乎笑了一聲,轉瞬即逝,祝彌沒聽清,也不太敢确定,然而還沒來得及結束尴尬,眼前忽然一團陰影欺身而上,他下意識閉上眼睛,往後一縮。
然而肩膀卻被緊扣住,被迫僵滞着停了下來。
蜻蜓點水一般的輕。
一觸即分。
“吸氣。”聞人語松開他肩膀。
祝彌暈暈乎乎的,呼吸亂七八糟,眼神簡直不知道要放在哪裡才好,又聽到聞人語說話。
“這才叫偷情。”
他陷入迷蒙的困境裡,等反應過來聞人語說了什麼時,嘴巴張了張,最後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藥吃完了找青岩拿,”聞人語頓了頓,看着他,喉結滾了滾,“我回去了。”
“……”
祝彌隻胡亂點了兩下腦袋。
聞人語走了。
打開大門大搖大擺地走,确實看不出哪裡有偷情的半分影子。
祝彌呆坐了許久,珍珠一樣大的鳥兒叽叽喳喳,十分依戀地啄了啄他的臉,祝彌這才回過神來,深呼了一口氣,徑直往床上一躺,鏡子擱在他胸前,沉甸甸,冰涼。
過了好一會兒,祝彌拿起手中的鏡子,照了又照,還嫌不夠瘾,無聲地嘀咕了兩句。
聞人語究竟到了沒有。
聞人語斂着眉看着雙生鏡那頭消瘦許多的人,自言自語、自娛自樂,一劍穿心一事好像又被他全都抛到腦後了。
*
一連好幾日,雜役在管事的教習下學習如何喂養靈獸。
據管事說,法陣裡頭龜鶴蛇雀、虎豹财狼一應俱全,也有些歸化而來的妖獸,模樣醜陋、性格兇猛,各據一方。
靈寵秉性各不相同,方方面面都得注意,若是鬧得靈獸生了氣,惹出了什麼意外,那可就難辦了。
不是什麼靈寵都能放在這林子養的。這滿林的靈寵,其主人在天玄宗内都有名有姓,例如白豹之主二師兄洛甯、青鸾之主大師兄張無憂,新進弟子良景生是白蛇的主人,這幾人都是天玄宗内赫赫有名的新生代弟子。
不過這些人的修為,左右都越不過聞人語去。
說來也怪,身為天玄宗修為最深的天之驕子,不知道打穿了多少秘境曆經了多少奇遇,哪怕是養十隻,也不在話下。
可偏偏聞人語一隻都沒養。
靈獸台裡新人混着舊人,八卦流竄起來可是很快的。
“據說聞人師兄不養靈寵是有原因的,你聽聞過聞人師兄曾入閻魔地獄一事?”
閻魔地獄?祝彌換了隻手拎桶,搖頭疑惑道:“沒聽說過。”
同行弟子喚做楊振,住在祝彌隔壁,是唯一一個能認出祝彌的人,他勾唇得意地笑,“這你都不知道?早就跟你說了,要多和别人來往,消息才靈通,你整日獨來獨往的,連這種震撼人心的大八卦都不知道!”
這話實在是冤枉了祝彌。
是他不想和别人來往嗎?拿是别人根本就記不住他的臉!
前一晚才講過話,第二天祝彌主動招呼,别人都一臉的莫名其妙,好半天都認不出他,直到祝彌主動報出自己的名字才想起來。
這不好幾天過去,新來的基本都有了同夥,祝彌不自讨沒趣,自然就一個人行動了。
楊振是個例外,上述情況頻繁發生後别的人都有些不耐煩了,唯獨楊振把從人群中找出祝彌當成一種樂趣,雖然楊振前三天一次都沒認對過。
不過接下來幾日,楊振就把别人的臉給記下了,然後一個一個排除,再根據服飾與頭發來揪住祝彌。
故而,兩人順其自然地就走得近一些。
祝彌對這八卦好奇得厲害,根本不在意楊振日複一日的勸說,催促道:“天玄宗第一百曉生,多虧了你我才能聽到這種八卦,你快跟我說說。”
楊振心裡美了,嘴巴翹得厲害,“第一我不敢當,但這麼點消息,我還是知道的,說起來這件事也沒過去多久,也就四年時間。”
楊振伸出幾根手指,比劃了兩下,“四年前,聞人師兄十四歲的時候,他被魔尊丢進閻魔地獄,和他的哥哥一起。閻魔地獄,千百年前,不知道有多少前往曆練的修士意外喪命其中,縱使是一衆神仙去了也活不下來,但是聞人師兄活着出來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楊振十分激動,“一命換一命!你懂不懂?!”
祝彌抹了抹激昂噴射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心裡詫異又茫然,“我不懂。”
“诶呀,”楊振激動得晃他的肩膀,“這你都不懂,就是聞人師兄殺了哥哥,拿哥哥的命跟妖魔交換,換自己的命!據說他出來的時候滿身血污,傷痕遍體,奄奄一息,但最重要的是他頭頂還盤旋着一隻巨大的金鵬,還目露金光,頸生魔紋,狀似閻羅!分明是堕魔之兆!”
祝彌愕然,抓着木桶的手指下意識松動,哐地掉落在地。
引得管事扭頭看了過來,見二人交頭接耳、腳步遲緩,聲色俱厲地呵斥,“你們兩個,開小差呢?!是想給靈寵以身飼食呢?!”
祝彌回過神來,避開管事的風頭,抓住木桶加快腳步,一邊側過臉去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他就……就提着自己兄長的腦袋回我們宗門了呗,”楊振撓了撓鼻子,“再後面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還有一種說法,說聞人師兄不是要堕魔,隻是覺醒了體内的魔族血脈罷了。”
“聞人伊賀是有名的大魔頭,縱使是陸掌門的血脈,也壓不住魔種的邪性。”
……原來是這樣嗎?祝彌想起聞人語時不時犯病的場景,看來是體内的魔種在作祟。
“自那之後,聞人師兄就獨來獨往了,外界都猜是閻魔地獄中的經曆讓聞人師兄有了心魔,冷心冷情,更不喜歡跟活物有牽扯,所以掌門要正式收他為徒,他也拒絕了。”
“什麼收徒?”又是完全沒聽過的信息,祝彌不禁皺眉。
“聞人師兄不是掌門的正式徒弟啊,隻是礙于陸掌門之子的身份,挂了個名号而已,你看啊,我們管張不凡大師兄叫大師兄,管陸非池師姐叫二師姐,管洛甯師兄叫三師兄,但聞人師兄就隻是聞人師兄。”
“看見聞人師兄我就害怕,還好我們這種小喽啰入不了他的眼。”
祝彌垂眸盯着自己腳尖,低聲道:“他也沒那麼可怕吧。”
“你見過他嗎你就這麼說?”
祝彌:“……”
楊振激憤,“還有那個祝彌,你知道吧,和聞人師兄有婚約那個,當場一劍穿心,連魂魄都直接劈散了,這還不可怕啊?”
“你說你說,你要是不喜歡,解了婚約就是了,妖魔入體就抓起來慢慢驅魔呗,天玄宗那麼多能人,底蘊又深厚,我不信就找不出一個能驅魔的!哪裡至于把人殺個灰飛煙滅,連轉生的機會都沒有!”
“我看啊,多半就是他被當衆下了面子,惱羞成怒才一氣之下把人給殺了!還好聞人師兄沒養靈寵,他要是來我們靈獸台,我可得換個地方幹活!”
被殺得灰飛煙滅的的祝彌本人:“……”
“一劍穿心,你也是個凡人,你想想你怕不怕?”見祝彌不語,楊振揶揄吓唬他,手肘怼了怼他的手臂。
心口倏然閃過一絲痛意,慢慢地綿延開來,祝彌深呼了一口氣,一時不察,腳拌了一下,立馬就要摔個狗啃頭!
楊振騰出一隻手,猛地将人抓回來,數落道:“小心些!這麼瘦,再摔一下我真怕你骨頭都斷了!”
他又問,“吓到了?”
祝彌含糊地唔了一聲,一時心煩意亂起來。他怕,怕得要死。
昨夜聞人語來的時候,他差點以為是來索命的。即使自己已經在溫春來和喬陰照顧了将近大半年的情況下。
但是聞人語不是……為了自己好嗎?
如果不是有那麼多人圍追自己,聞人語肯定不會這樣的。是為了确保安全,聞人語迫不得已才這麼做的。
而且昨晚……這麼一想,他心裡又不害怕了。
胡思亂想間,兩人已經到了靈獸林的入口。楊振負責的是大師兄的靈寵,和祝彌方向不同,便先行與祝彌告了别。
告别後,祝彌獨自往左走了約莫半炷香的時辰,随後掏出自己的木牌,放在法陣感應處,金色的屏障才逐漸消失了。
裡頭是一頭正在安眠的白色豹子,二師兄洛甯的靈寵。
這頭豹子脾氣古怪的很,出了名的難伺候,祝彌被安排負責給它喂食時,楊振可是好一頓給他報過不平,理由包括但不限于祝彌長得太模糊,萬一雪豹記不住祝彌,一不小心認錯把祝彌給吃了怎麼辦,以及要是真吃了,祝彌渾身上下就沒幾兩肉,萬一雪豹吃不飽還要繼續吃别人該如何,之類的話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