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白最先察覺不對,是從老爺喚其“昭世”開始。
他也不過十八,尚未弱冠,談何取字之說,可偏生的覺得這個字很熟悉,似曾相識。
後來阿浣鬧事,蘇白下意識地提起揚水劍,熟悉的邪氣靜靜纏繞手掌,似乎想訴說些什麼,可邪氣終究隻是邪氣,無法言語。
但這也足以證明,他并非是什麼耽于人間的小少爺,至少也是個修仙門派的弟子。
直到有人問起名字,一切才破繭而出。
他将那個塵封的名字從腦海裡挖出來,伴随而來的,是相遇,是修煉,是共進退,是無數回憶。
他好像看見小鎮上下起了漫天桃花雨,攜傘的人長發揚過,迷了他的眼,又匿入人群。他想起身追尋,伸出手,抓了個空。
好像此人從沒來過。
依稀中,蘇白也隻能見到一個被掩藏在傘下的下半邊臉,揚唇微笑。
那人說:“蘇白,夢該醒了。”
于是乎,重重幻象破碎,他從幻境中清醒,認定自己的身份。
浮仙門新晉内門弟子,蘇白——雖然是在逃犯。
雖不知自己為何毫無變化,但他們的确是中招無疑,或許這就是泣靈嶼的考驗。
阿浣雙手抱胸,煞有其事地分析着:“所以是你師尊救了你,那你師尊呢?”
蘇白攤手:“劍裡。”
阿浣不信:“你别告訴我你師尊是劍靈。”
蘇白直言:“我現在告訴你:對。”
阿浣左看右看,懷疑人生了數秒。
不久後,蘇白懷中的不迷路地圖泛起淡淡光芒,當他展開來看時,赫然見到地圖上的迷霧已然盡數散盡,還呈現出了各個島嶼、路線,甚至标注好了名字。
老之島,病之島,死之島,生之島。
環環相連,自老而始,向生而終。
蘇白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打量了一番阿浣的模樣,确信眉眼間怎麼都不像如今的阿浣,下了個自己都有些不确信的定論:“這是我們前世的模樣。”
“前世?”阿浣噎了一下,“你說笑呢,就算是前世,為何你沒變化?”
蘇白扶額:“因為我在另一個地方看見自己的前世,剛好死在我這個年紀,所以我不老。”
阿浣沉默了。
他一時竟不知道該憐憫還是該感慨好運。
“所以,我鬥膽猜測一下。”蘇白盯着地圖半晌,“這裡應該是讓我們重新經曆一番前世,才能讓我們獲得新生。從開始的船隻便有了隐喻,來時青年,半路壯年,将至岸邊,壽終正寝,故而沉船。”
阿浣順着蘇白的話分析了一下:好有道理啊!
蘇白咧嘴:“這道具買的真是很有先見之明,謝啦阿浣。”
想來是通過了老之島的考驗,得知了泣靈嶼的基礎邏輯,不迷路地圖才得以顯現地圖信息,貼心地标注了各個點位,甚至背面還浮現了黃氏魔族的“本次好評可以獲得下次打折的機會”貼心标語。
商人無利不起早,有客人來光顧誰不上趕着賺錢啊?蘇白佩服死這群魔族了。
他們順着地圖的指引,彎彎繞繞從山上走下,行至沙灘。
浪自兩邊排,岸從水中來。
海水下的地面顯露出來,濕哒哒的,尚能下腳。身邊的浪水聚成的牆可以擡手穿過,隐隐能窺見其内遨遊的魚。
蘇白甚至能從露出的灘上看見三兩魚骨貝殼,拾來做些小裝飾想必能賣給年輕愛美的女孩子,隻可惜他現在沒這個閑心。
病之島。
與老之島大相徑庭,病之島上全是些得了病重命不久矣,卻仍在苦苦掙紮的生物,真是符合得要命。
“我猜核心還在山頂,直接上去吧。”蘇白這次打了頭陣,畢竟他還要照顧身後的老年阿浣。
軟爛的土壤散發陣陣惡臭,蘇白不由得捂住鼻子,嫌棄皺眉。所到之處好似都被病魔纏身,将死未死,苟且偷生。
“滾出去!”
将踏入幻境的那一刻,一塊石頭有氣無力地砸來,咕噜噜滾到蘇白腳邊。
他有些疑惑地擡起頭,卻見數十個老弱婦孺頭裹破布,渾身瘡爛,瘦骨嶙峋,幾乎看不出一點人樣了。
他們無一不面帶憎惡,見蘇白和阿浣踏入幻境中,拾起地上的碎石再度抛擲。
謾罵聲四起,惡毒無比。
蘇白并未生氣,倒是從罵聲中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他們如今所在的幻境,詭異瘟疫蔓延,得了瘟疫即意味着肌膚潰爛,毫無生機,躺坐等死。而這一切,都是從他們最開始進入城鎮開始。
“滾出去,滾出去!”
“憑什麼你安然無恙,憑什麼我要家破人亡!”
……
阿浣見不得如此多人群起而攻之,眼疾手快拽住蘇白往人煙稀少的方向跑去,一路上少不了敵視的目光,更能見到不少已經躺在地上等死的宛若屍體的人。
觸目驚心,滲人無比,好似煉獄。
行至一處無人破房内,掩上門窗,阿浣這才頹坐下來:“我這把老骨頭居然還能跑?妙哉。”
蘇白無語得發笑:“浣老頭别說笑了,想想怎麼破局吧。”
阿浣揚起下巴:“簡單啊,拐個人來研究研究。”
蘇白:“???”好家夥,你就這樣為人處世的是吧。
阿浣推搡一把:“别愣,那有個落單的,去吧年輕人,這個世界終究是年輕人的天下。”
蘇白:“……”
他順着阿浣的視線瞧去,竟是有一個小屁孩四仰八叉地叼着幹枯的草根,死氣沉沉地躺在院子裡。
既是小孩子,便也好辦了。
蘇白鬼頭鬼腦地從破門後面探出去,蹑手蹑腳繞至後院,見四方皆無人,不由分說把院中曬屍的小屁孩綁架回屋,生怕他叫喚,還用衣服塞住他的嘴。
幹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蘇白都佩服自己的反應,等他看定了面前人,愣神。
這人咋這麼熟悉呢?
小屁孩也就八九歲的樣子,瑞鳳眸滿是不滿,奶呼呼的小臉被撐得鼓鼓的,除了一身破爛衣服,臉上抹些灰,壓根不像是得了瘟疫的樣子。
蘇白和阿浣對視兩眼,不知所措。
小屁孩趁其不注意,擡手一掌推去,擊得蘇白後撤數步,随後取下口中的衣服,指指點點罵罵咧咧:“你們誰啊,幹嘛不讓我曬太陽!”
蘇白眼見不好,生怕小屁孩叫人來,連忙抽出揚水劍:“小孩,别亂動,小心哥哥劍下無眼。”
小屁孩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放肆大笑:“就你一個靈力微乎其微的小屁孩,還有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别做夢了。”
“嘿呀,你個小屁孩喊我小屁孩?”
蘇白拔劍刺去,本意是吓唬小屁孩,誰料他一個魅影閃身,赤手空拳地接下蘇白接二連三的劍招,甚至還能适時反打,攪得破屋那叫一個天翻地覆。
“别打啦,别打啦,等會人找過來啦!”阿浣怕極了破屋坍塌,再度吸引嘈雜的人群,屆時就不好逃脫了。
可兩人全然不顧阿浣的勸阻,倒是非常默契地對視一眼,轉移陣地,來到後院繼續對決。
小屁孩像極了靈活的兔子,怎麼也抓不住,時而奔到樹上倒挂金鈎做出鬼臉,時而故意躺到蘇白面前的草地上,待其接近時一個鯉魚打挺飛奔出數尺。
——天殺的,這麼賤嗎!
蘇白隻恨自己現在沒有靈力,使不出法術對付眼前這個兔崽子!
小屁孩眼見蘇白氣急敗壞卻又體力下降,故意讓了蘇白一劍,眼見劍尖抵到自己脖頸也毫不躲避——因為他深知蘇白不會下死手。
“如何?服不服?”小屁孩笑意盎然,半點氣不帶喘的,目光從劍尖挪到蘇白眼中,滿是不屑,“此劍不錯,是有心之人鍛造煉就。劍招尚可,雖有些變化,但不足以擊敗我。不過,以你的年紀,還算可以了。”
“服了服了。”蘇白收劍,拱手作揖,正欲詢問之時,天降仙彩。
小屁孩見到來人,興高采烈蹦跶着揮手:“師兄,我在這呢!師兄——”
被稱作師兄的人身着浮仙門大長老之服,溫文爾雅,眉宇間溫柔之息盈盈,半紮發辮,僅以木制發簪固定,即便那個發簪雕琢得很笨拙。
師兄落地時,手中還多了一袋糖葫蘆,擡眸望向小屁孩身邊人,微微皺眉:“這位是?”
“碰見的小屁孩,劍招有點意思。”小屁孩伸手欲搶,結果被狠狠敲了腦袋。
師兄嗔言:“你個小屁孩叫人家小屁孩?有沒有禮貌,還不叫哥哥,道歉去。”
小屁孩縮回手,不情不願轉過身,瑞鳳眸瞪大,有些不甘地低頭鞠躬:“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戲弄你的。”
蘇白擺手:“沒事沒事,晚輩蘇白,敢問兩位是?”
“在下蘇安蘇無取,這位是我的師弟清川。”蘇安笑言,“都是蘇家人,相逢即有緣。不知蘇白小友來此地所為何事?”
小清川搶答:“我猜猜我猜猜,哥哥你也是為了龍離花而來。”
蘇白愣神:等一下?此人就是傳說中的清川上仙?還是小孩子的他……莫非這是幾百年前的幻境了。
不對,世人皆道清川上仙清冷又孤傲,幼時的他怎會是如此頑劣,判若兩人。是幻境虛構還是世人編造,亦或是……有原因?
至于龍離花,傳說中的邪花,記載很少,對世人隻稱是被連根鏟除之後,再無現世。
“什麼嘛,不是啊。”小清川嘟囔嘴,跑去跟蘇安撒嬌,“師兄師兄,我能不能吃糖葫蘆。”
得了應允的小清川再度興高采烈拿過糖葫蘆,囫囵咽下一顆,甜滋滋的,踮腳擡手遞給蘇安:“師兄也吃,哥哥也吃,不知道裡面那位老爺爺能不能吃這麼甜的,唔……你一顆,你一顆,他一顆,那我就隻剩倆了。”小清川的腦袋垂落下去。
蘇白忍俊不禁:“我不愛吃零嘴,你吃吧。”
“好耶。”
話又說回來,蘇白隐隐覺得破局關鍵就在他們所說的龍離花上,于是請教了一番蘇安。
蘇安一一答疑解惑。
龍離花,上古邪花之一,傳聞是龍血浸染生長的花,會不顧一切剝奪所紮根生物的血肉,讓自己存活。若此人重情重義,則紮根更甚。
雖不至于奪命,但會一直讓人潰爛,體力不支而亡。
是三大邪花之一。
蘇白駭然一驚:“那堕神花是不是也是其一?”
蘇安微微怔愣,點頭。
“還有一個呢?”
“還有……”
嘭!
蘇安的話被打斷,衆人齊聲看去,隻見烏泱泱的人群聚集到屋前,極其憤慨:“仙長,你說好的救我們,救到哪裡去了!為何還要和禍害在一起!”
“禍害?”蘇安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向蘇白,“我想你們誤會了什麼。”
最先向蘇白砸石頭的人站了出來,怒目圓睜,懷中抱着已經斷氣的孩子:“自從他來我鎮做了生意,說是賣些花束換些吃食,從此我們鎮就開始蔓延了瘟疫。”
他憤而揭下頭巾,露出盤根在後背的已然開花的龍離花,嬌豔欲滴,生機勃勃,而他自己卻是站也站不穩,創口流膿。
懷中的孩子已經被吸食得隻剩皮包骨了,甚至眼睛也沒閉上,僵硬地伸出手試圖勾住什麼。
那人凄然哭嚎:“我是個罪人,我為何要從你這裡買束花回家,害得我妻故去,我兒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