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倒計時牌一天天減少,我和林婵的手賬本上,寫滿了對未來的期許。江嶼開始教我如何應對家族事務,江檸則鼓勵我報考最頂尖的體育院校。在這片陌生的城市裡,我終于不再是那個困在回憶裡的小女孩,而是在日光的照耀下,向着新的方向奮力生長。
畢業典禮那天,林婵把狼尾紮成高馬尾,白色襯衫領口别着我們在水族館撿到的貝殼胸針。禮堂穹頂的燈光落在她身上,像是給她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散場後她拽着我躲進器材室,老舊的木門發出吱呀聲響,驚飛了梁上築巢的麻雀。
"若桃,我有件事想告訴你。"她的聲音罕見地發顫,腳尖碾着地上的灰塵,"我喜歡女生。"空氣突然變得粘稠,窗外的蟬鳴也似乎在此刻噤聲。我看着她耳後新長出的碎發,想起她總說茉莉花香最溫柔,想起她教我騎單車時掌心的溫度,突然意識到那些被我當作"特别友誼"的瞬間,或許早有另一種注解。
後來的暑假,我們依然會在黃昏時去海邊。林婵的帆布鞋沾滿貝殼碎屑,她指着遠處新建的跨海大橋:"我要考隔壁女中的美術特長班,聽說那裡的畫室有整面牆的落地窗。"她描述着未來時眼睛發亮,卻沒注意到我悄悄往旁邊挪了半步,海風灌進兩人之間突然拉大的縫隙,鹹澀得讓人想流淚。
我們躺在沙灘上聊理想型。林婵說喜歡笑起來有酒窩的姑娘,最好會彈吉他,能在她畫速寫時安靜地唱歌。我望着盤旋的海鷗,随口說想要個像沈意——不,像江嶼那樣沉穩可靠的男孩。話出口的瞬間,林婵突然翻身側躺,發梢掃過我的手腕:"小騙子,你說這話時睫毛都在抖。"
暴雨突至的夜晚,林婵翻牆來找我。她渾身濕透,懷裡卻護着用雨衣包好的素描本。我們擠在飄窗上,看她畫新構思的漫畫——兩個女孩在星空下的城堡裡冒險。"這是你,這是我。"她用彩鉛描出人物飛揚的衣角,"就算以後去了不同的地方,也要做彼此的騎士。"我盯着畫中交疊的影子,喉嚨發緊得說不出話。
表哥表姐返程那天,江檸把我拉到梳妝鏡前。她往我耳後噴了同款茉莉香水,鏡中我們的倒影漸漸重疊:"别躲着林婵。"她的紅指甲點了點我的眉心,"喜歡一個人從來不可怕,逃避才是。"江嶼則往我書包塞了本厚厚的筆記本,扉頁寫着:"真正的星光,不會因為你移開目光就熄滅。"
開學前的最後一次見面,我們坐在廢棄倉庫的屋頂。林婵拆開珍藏的草莓味棒棒糖,掰成兩半:"給未來的田徑冠軍,和未來的漫畫家。"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觸到我蜷起的腳尖。我接過糖時,她突然伸手揉亂我的頭發:"别學那些俗套的橋段,就算以後各自精彩,也要記得給我寄明信片。"
火車鳴笛聲穿透暮色時,我望着林婵漸行漸遠的背影。她狼尾上的紅繩在風裡搖晃,像一面小小的旗。書包側袋裡,她送我的貝殼鑰匙扣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響,恍若那年水塔上,錫紙星星搖晃的聲音。原來成長就是不斷與過去的自己和解,在分岔路口學會祝福,然後帶着那些溫暖的星光,繼續奔赴各自的山海。
握着寫有"高一(1)班"的課表,我的指甲幾乎掐進紙裡。低馬尾垂在胸前,掃過校服紐扣時微微發癢。深吸一口氣推開教室門,預想中的壓抑氛圍并未撲面而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談笑聲,像煮沸的氣泡在空氣裡炸開。
前排男生單腳踩在椅子上,揮舞着保溫杯當話筒:"我跟你們說,軍訓絕對會有半夜緊急集合!"立刻有人丢來橡皮抗議;靠窗的女生們圍成小圈,染發膏的香味混着橘子汽水的甜,叽叽喳喳讨論着哪款手機殼最配校服;角落裡幾個抱着競賽書的學生,手指在草稿紙上沙沙演算,卻也時不時擡頭插一句玩笑。
陽光斜斜切過窗棂,在地面投下整齊的方格。粉筆灰懸浮在光束裡,随着說話聲輕輕震顫。我攥緊帆布包帶子往角落挪,卻被突然響起的笑聲絆住腳步——兩個女生正比劃着模仿班主任,誇張的動作逗得周圍人前仰後合,連埋頭刷題的男生都憋不住笑出聲。
座位表上的"2号"被手指反複摩挲出褶皺,我踩着陽光走向教室後排。木質地闆發出細微的吱呀聲,直到看見那個伏在課桌上的身影——藏藍色校服堆出柔軟的褶皺,碎發遮住側臉,手腕上隐約纏着褪色的紅繩。
"第一天就睡覺?"我在心裡嘀咕,指尖懸在桌面遲遲未落。金屬文具盒突然發出清脆的碰撞聲,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同學!"帶着笑意的男聲驚飛了窗外的麻雀,"我叫淮之安,你叫什麼名字?哎你長得好漂亮啊!你以前在哪裡上初中呀?"
我轉身時,撞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淮之安的碎發翹得像隻炸毛的貓,身後站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睫毛低垂盯着課本,仿佛周遭喧鬧都與他無關。"他就是個木頭,叫阮清歡。"淮之安拍了拍"木頭"的肩膀,換來一記冷淡的眼刀,"别介意,他從不說廢話。"
"我叫姜若桃。"話音剛落,淮之安突然指着我身旁的空位:"看!這是你同桌沈意,今天可能太累了才......"
"沈意?"我瞳孔猛地收縮。這個名字像根生鏽的針,刺破記憶的繭房。U城的老槐樹、水塔上的塗鴉、還有那個永遠停在盛夏的玻璃瓶,在腦海裡轟然炸開。
桌面突然發出細微的響動。沈意緩緩擡起頭,碎發下露出熟悉的虎牙,琥珀色瞳孔映出我驚愕的表情。他喉結動了動,聲音沙啞得像浸透雨水的紙:"小桃子,好久不見。"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震耳欲聾,淮之安的驚呼聲和阮清歡翻書的沙沙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沈意手腕上的紅繩輕輕晃動,與我記憶裡那個在暴雨中遞來錫紙星星的少年,漸漸重疊成眼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