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雪的日子,總少不了各色宴席。
今日最熱鬧的,是城東的長公主府。
青衣仆從流水似地淌過回廊,黃銅暖鍋底升騰起白霧,同院中飛雪連成一片。
為首的女婢從雙袖中伸出手,沉沉呼出口氣,暖了暖僵硬的指節,而後掀開門簾,霎時間,一陣暖意襲來。
“瞧,暖鍋來了。”
永甯縣主面帶笑意,“到底還是姑母最會享受。”
“可不是麼?縣主,您看,這鹿肉片得薄如蟬翼,坊間都說長公主府的廚子堪比天上的食神,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聽說切肉的刀用的都是聖上親賜的玄鐵刃。削鐵如泥,吹毛即斷。”
孟令窈端坐一隅,望着爐子上那縷袅袅白煙,聽着貴族小姐們的曼聲笑語,譜成了一曲絕佳的催眠樂,忽覺眼皮發沉。身側人刻意拔高的笑聲在耳畔忽遠忽近,“聖上對長公主當真是厚愛……”
她恍惚間看見滿目豔麗的紅色,成雙成對的龍鳳燭,金線繡鴛鴦的帳幔垂落在地。
應是誰家成親的喜房。
一擡眼,菘藍就倒在地上,銀簪深深沒入喉間,鮮血順着青磚縫蜿蜒,直蔓延到新娘的繡鞋邊。新郎官執簪的手骨節分明,血珠從指尖滾落,指腹用力蹭過新娘慘白的臉,“令窈可要記得,在狀元府……”
“小姐、小姐?”菘藍在案下悄悄掐她掌心。
孟令窈猛然驚醒,瞳孔裡依稀還殘留着紮眼的血色。
視線同面前深紅色鹿肉撞了個正着,腥膻味猛地竄入鼻腔,她面色頓時白了又白。
“噼啪。”
燭火爆出一聲脆響,孟令窈眉心随之狠狠抖了一瞬。
暖閣裡暖如春日,她卻沁出一身冷汗。
她好像是做了一場無比真實的夢,真實到像腦海中平白塞進了一段記憶。
直到眼見長公主府那扇紫檀屏風,才意識到,是做了一場夢。
睜開眼睛的那一刹,夢中一切就好似都蒙上了一層紗。
孟令窈唇角下抿,拼命拽住僅存的片段。
旁的她都記不那麼真切了,唯獨一樣,記得清清楚楚。
是她千挑萬選的如意郎君,溫文爾雅的狀元郎,在新婚之夜,當着她的面,親手刺死了同她一道長大的菘藍。
當真是荒謬!
在這京城,才學、相貌,她樣樣都拔尖,最是喜歡那些人既傾羨又嫉妒,偏偏又無可奈何的視線。
未來的夫婿自然也要能襯得起她。
挑花了眼,找錯了人也罷,若真害了菘藍,怕是要生生嘔出一口血來了!
晦氣。
實在是晦氣。
今日要破例喝一碗甜湯,壓一壓這荒唐至極的夢境。
正想着,耳畔又傳來一道女聲。
“今日這宴,什麼都好,唯獨有一樁小小的缺憾——”女子聲音不經意地拖長,吸引了滿屋子的視線,“便是少了些素色。我記得孟家妹妹一向不喜葷腥,剛剛一直不動筷,可是……不大合心意?”
說話的乃是林尚書府上千嬌萬寵的大小姐林雲舒,天生一副溫婉和善的面孔,很難叫人心生惡感,在京中交友甚多。
于是很快有人接上她的話。
“是啊,”另一位小姐掩唇笑道:“前些日子還聽人說,令窈就像那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仙子。怕是嫌棄這鹿肉有濁氣。”
這話說得直白,卻也讓在場不少人感到快意。
時下京城重淡薄濃,講究容姿清雅,身量纖纖,最好再輔以書卷氣,不論是前朝孤本還是今歲小有名氣的畫作都能談上幾句,才叫内外兼修。
孟令窈是其中翹楚,受人追捧,也免不了遭人嫉妒。
神思猶未收斂,孟令窈眼睫輕顫,聲音已是波瀾不驚,“哪裡,幾位姐姐說笑了。令窈隻是想起,《山家清供》中曾言,鹿脍需配松針上的雪水漱口,方能品出林間清氣。”
她擡手舉起面前的青瓷茶盞,垂下眼簾,緩緩嗅了一口,“今日席中備下的茶水,正是如此。”
“哦?”永甯縣主眉梢微擡。
身側女婢立即奉上茶盞,她細細品味一番,點頭道:“果真帶有一股松香。”
此話一出,在場衆人神色各異,幾個眼神交錯的功夫,人人皆随永甯縣主捧起茶盞,仔細琢磨起來。
“姑母果然是風雅。”
永甯縣主眸光流轉,遙遙點了點孟令窈,“令窈,我知道你這丫頭最喜歡詩書,可再喜歡,也要顧及身子。我一瞧你這模樣就知道,昨夜定是又貪看書了。”
“多謝縣主關心。”孟令窈面上帶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羞意,朝永甯縣主行了一禮,“縣主明察秋毫,令窈今後定會注意。”
她起身時,菱花窗漏進的雪光正映在素紗裙擺上,左手虛扶鬓邊珠花,右手按着帕子壓在腰間,微微躬身,腰肢便折出一道婉轉的弧線。
四下目光集聚在背後,孟令窈恍若未覺。
她知道此刻的姿勢定是好看的。
畢竟已對着鏡子練了千百遍。
“如此便好。”永甯縣主滿意颔首。
眼下這一方天地地位最為尊崇之人話音落地,短暫的機鋒偃旗息鼓,宴席重回花團錦簇。
林雲舒垂首向孟令窈緻歉,還不忘提點她鹿肉要燙到幾分熟口感才最佳。
“我這裡的肉已經好了,妹妹快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