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們見到他進來,下意識整理裝束,暖閣中短暫騷動了一瞬。孟令窈笑容微斂,偏過頭,專心欣賞窗外河景。
“三妹妹好雅興。”周逸之目光在艙内轉了一圈,最後落在孟令窈的背影上,近乎歎息一般地開口,“孟小姐,好久不見了。”
那聲音,竟透出幾分哀怨。
孟令窈一陣惡寒,她再清楚不過,這人沒有半點真心,還偏要在人前做出一副情深幾許的摸樣。
這麼會演,怎的不去城西的戲台子上演個過瘾?
她回頭,佯裝不明所以,“周公子哪裡的話,大家同住京城,自是時常能見到。”
周希文見狀,不動聲色地移步到兄長身側,笑道:“兄長來得不巧,旁的公子們都在外頭賞月呢。眼下我們女兒家正說些體己話,你一個男子在此……”
“是我唐突了。”周逸之唇角噙着似有若無的笑,輕拍手掌,幾個小厮應聲捧着錦盒進來。
“隻是想着今日上元佳節,特意帶了新到的波斯玫瑰香露贈與諸位小姐,共賀佳節。”
小厮們打開盒子,露出幾支琉璃小瓶,瓶身如融化的寶石,藍綠交織,在燈火下折射出孔雀翎羽般的光澤。
瓶中盛放着淺紅色液體,香氣慢慢彌漫開來,小姐們安靜注視着,眸中皆是異彩連連。
孟令窈餘光瞥見那頗具異域風情的瓶子,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兄長這般會借花獻佛。”周希文臉色稍變,随即又笑,“倒顯得我今日招待不周了。不過,我記得這香露本該後日才到貨,怎的今日就……”
“三妹妹消息極是靈通。”周逸之溫和地打斷她的話,“商隊比預期提前到了。孟小姐可要試試這香露?據說抹在腕間,香氣能持續三日不散。”
他說着就要向孟令窈走去,周希文搶先一步挽住孟令窈的胳膊,揚聲道:“兄長有所不知,令窈素來不喜濃香……”
正在這時,畫舫突然劇烈搖晃了一下。茶盞撞擊發出清脆聲響,幾位小姐驚呼出聲。端茶的丫鬟腳下不穩,手中茶盞飛出,茶水正好潑在周希文的衣袖上。
“小姐,奴婢該死!”丫鬟慌忙跪下請罪。
“無妨。”周希文看着濕透的衣袖,平靜道:“我去更衣便是。令窈,你陪我一道可好?”
孟令窈颔首應下。
畫舫有幾間内室供賓客休憩,布置得極是精雅,紫檀妝台上擺着各色胭脂水粉,一面等身銅鏡擦得锃亮。
周希文寬衣解帶時,孟令窈嗅到了一陣甜潤的香草氣息,略似香草蘭,又更為溫潤些。
“這香味……她一思索,“莫不是安息香?”
周希文系衣帶的手微微一頓,睨她一眼,“你鼻子倒靈得很。”
孟令窈随手撥弄案幾上的錯金香爐,“聽聞去年西域商隊總共隻得了三匣,價值千金。我也是偶然間在謝家的宴上聞到過。”
周希文理好衣衫,轉身從妝奁中取出一盒安息香,遞給孟令窈,“不瞞你說,父親答應讓我接手香料生意,條件是三個月内利潤翻番。如今總算是有了眉目。”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孟令窈把玩着香粉盒子,問道:“怎麼看你反倒愁眉不展?”
周希文在銅鏡前停下,凝視着鏡中面容,妝容精緻,唇紅似火,唯有垂下的眼角洩露出一絲倦意,“外人隻看我們周家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卻不知……”
她突然住口,苦笑道:“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就如這艘船,看着排場盛大,實則一朝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呸、呸,”孟令窈打斷她,嗔怪道:“好姐姐,咱們可正在這船上。好端端的上元佳節,該說些喜慶的才是。”
周希文說的興許是真話,可也是最無用的那類真話。這偌大的京城,哪一家高門大戶不是小心謹慎,唯恐稍有差池就連累整個家族。至于平民百姓,就更是戰戰兢兢,幾場連綿大雨,就可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叫一家人挨餓度日。
她心裡想着,面上卻帶出幾分關切,輕歎了一聲,“希文着實辛苦。”忽地話鋒一轉,“怪不得周公子要時常去慈安寺上香。恐怕也是求佛祖抱怨,如此能更心安些。”
話音未落,周希文手中的銀梳“啪”地掉在妝台上,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回頭看向孟令窈,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似是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都沒說。
孟令窈察覺到了異常,輕抿了下唇,也不多言,見她發絲有些淩亂,隻溫聲道:“這有一绺頭發散了。”說着擡手替她整理鬓角。
就在這時,船身又是一陣劇烈颠簸。周希文身子不穩,下意識伸手拽住了孟令窈的袖子。
“叮——”
一聲脆響,一塊銅牌從孟令窈袖中滑落,正好掉在兩人腳邊。
令牌上一個銀鈎鐵畫的“序”字在燭光下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