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輕輕搖晃,耳邊傳來車轱辘碾過青石闆路的聲響。
甫一上車,蕭懿安便難掩内心的雀躍,滿是新奇與驚喜,迫不及待地掀開車窗簾幕一角。
滿街酒旗獵獵,市聲喧阗,人潮如織。賣花娘子臂彎裡垂着茉莉串兒,馄饨攤銅勺敲得梆梆響,行人歡聲笑語、交談私語。
微風輕輕拂來,撩起蕭懿安的發絲。
這就是府外的世界啊——
春日宴将至,蕭懿安需置辦服裝首飾,趙陵本欲請裁縫金匠上門定制,奈何蕭懿安極力表示要出府逛鋪子,趙陵無可奈何,隻好帶着蕭懿安與蕭有儀二人一同出了門。
趙陵坐在馬車主位上,一襲深紫绫羅長袍,領邊圍以淺色絨毛,袍上繡着淡金色的雲紋,疏密有緻,素淡又不失威儀。
她接過刺梅遞進來的茶,細細品着,眼風掃過蕭懿安:"今兒的裝束倒是素淨。"
蕭懿安今日一反常态,不似往日穿紅着綠,上身一件米白素色布衫,下身一條青色布裙,頭上的發飾更是簡單至極,僅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發髻。
蕭懿安道:“大道至簡。”
才怪。
今日出門前,她尚在換衣服,蕭有儀早早在漪蘭齋外院等她了。
蕭有儀仍是一身極為樸素的打扮,較婢女也好不到哪裡去。
蕭懿安在房間内思來想去,咬牙好半晌,忍痛将提前備好的粉色步搖、粉色襦裙、粉色的錦鞋放回去,才作了今日的裝束。
趙陵道:“是不錯,比往日花蝴蝶打扮好太多。”
趙陵抿了一口茶,又問蕭有儀:“你又為何白紗覆面?”
"蒙夫人垂詢,"蕭有儀道,面紗随氣息輕顫,"臉上起了疹子,大夫說還需二十日才能消除,怕吓到别人。"
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一個商鋪前,趙陵扶着刺梅的手剛下車,早有青衣小厮疾步上前,沖着趙陵深深作揖:"文淵郡主萬安,早已為您備好了,裡邊請。"
趙陵瞥見門前另停着一輛華貴馬車,車簾上金線繡着牡丹紋:"今日還有誰家女眷在?"
"回禀郡主,工部嶽尚書夫人和王夫人,在樓上挑衣料挑了小兩個時辰了。"小厮答話時,蕭懿安注意到他腰間挂着的金鑰匙串叮當作響。
趙陵微一颔首,邁步進門。
蕭懿安、蕭有儀跟在她身後,蕭懿安心中疑惑,為何這小厮稱其他夫人都是冠夫姓,怎得到了趙陵這裡,卻稱“文淵郡主”?
一路步入店鋪,蕭懿安發現這間鋪面無論是外堂,還是前廳,看起來都平平無奇,完全比不過旁側那幾家。
前廳裡三五粗布婦人正翻檢着素色布料,兩個夥計抱着胳膊在牆角嗤笑:"買不起緞子還摸來摸去,仔細勾了絲要你們賠!"
替他們引路的小厮回頭陪笑道:“這些粗人沒規矩,污了貴人的眼”
蕭懿安越發疑惑:這樣門面寒酸又捧高踩低的鋪子,怎會得京中貴婦青睐?
正想着,小厮突然推開角落一扇木門,眼前豁然開朗——天井裡栽着兩株垂絲海棠,四面朱漆回廊環抱,檐下挂着的銅風鈴叮咚作響。
穿過回廊停在"天"字閣前,小厮掏出金鑰打開雕花大門。
先入眼是十二幅絹紗美人圖,懸在雲母屏風上,畫中女子或執團扇撲蝶,或倚欄嗅梅,身上羅裙紋樣竟與閣中布料如出一轍。
繞過屏風,六座檀木衣架分立兩側。左手邊挂着正紅織金緞,金線繡的百鳥朝鳳圖在日頭下流光溢彩,鳳尾上綴的瑪瑙珠子紅得滴血;右手邊懸着月白軟煙羅,銀絲暗紋繡的纏枝蓮随光線忽隐忽現,襟口珍珠扣渾圓似露珠。
錦衣華服,琳琅滿目,蕭懿安本該看得目不暇接,然而目光卻不自覺落在身後緊閉的朱漆大門上——方才進來時分明聽見外頭市聲喧鬧,此刻竟連半點雜音都透不進。
原來這潑天富貴與市井煙火,不過隔着一扇三指厚的門闆。
木梯響起吱呀聲,趙陵拾級而上。
引路小厮在前開道:"二樓藏有西域來的冰蠶絲,日光下能泛七色流光。郡主若倚着欄杆挑料子,還能瞧見樓下為半匹粗布争搶的場面,倒比聽戲還有趣些。"
這家店,奉行“貴人至上”,所有的一切,小厮面對平民百姓的趾高氣昂以及在貴人面前的卑躬屈膝,普通廳與特殊廳的泾渭分明,全部都是愉悅貴人的手段。窮人、貧苦人、底層人的卑微、囊中羞澀,本就是這家店銷售供貴人享樂的一環。
蕭有儀盯着自己磨毛的袖口,忽被蕭懿安扯住衣袖:"你說,绫羅裹身與粗布蔽體,當真就分得出貴賤?"
蕭有儀沒有答話。
她袖中藏着前日漿洗的粗布帕子,此刻正被冷汗浸透。方才小厮捧來茶盞時,她分明看見那人垂首時撇了撇嘴——連端茶遞水的奴才都瞧不上。
她是罪臣之女,這樣的身份,連面前點頭哈腰的小厮都比不上。蕭懿安尚可慨歎世界不公,可她呢,連問這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蕭懿安攜蕭有儀逡巡于錦繡叢中,任小厮捧來金絲牡丹裙亦颔首稱善,呈上翡翠雙鸾钗亦道聲妙。直急得那仆役額角沁汗:"兩位姑娘若都不中意,庫裡還有新到的雲錦......"
蕭懿安倒不是不中意,而是中意的太多了,根本挑不出來。
她道:"你且去歇着罷,待要試衣時自會叫你。"
小厮聞言汗透重衫,連連作揖:"文淵郡主千叮萬囑要伺候周全,奴才萬死不敢......"雖然以他的眼力,從穿着打扮實在看不出這二人有何高貴,但是文淵郡主都發話了,他哪敢不從。
“無礙,到時她若問起,我替你說。”
小厮言過一聲謝,擦着汗退下去了。
沒人跟在後面,蕭懿安和蕭有儀倒自在許多,二人分開挑選起來。
一炷香後,蕭懿安看上一條合适的襦裙,正欲着人去取,就聽到另一側傳來一陣争執聲。
“這等寒門破落戶也配進'天'字号?還敢同本小姐争一塊料子?!喂,還不快将人打出去!” 一道尖銳刻薄的女聲道。
這人話語間強勢非常,小厮似不敢招惹,便勸另一個人:“這位小姐,要不您把料子讓給嶽小姐吧。”
另一人未言語。
蕭懿安循聲走去看熱鬧,撥開垂珠簾,隻見嶽家小姐高昂着頭,柳葉眉高高挑起。
與她争執的人站在她對面,被屏風擋住了,蕭懿安看不到那人的身影。
嶽小姐身側溫婉女子正拽其衣袖:"表姐,這浮光錦确是那位姑娘先拿到的,我們還給她吧......"
熟料那位嶽小姐聽到這句話,擡手就是一巴掌:“好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一隻寄人籬下的狗,還敢給本小姐提要求!”
女子捂着自己的臉,面色戚然,淚水霎時間滑落。
蕭懿安心想,這嶽小姐還真是驕縱刻薄、嚣張跋扈。看看那鮮紅的巴掌印,沒有四五天是消不下去的。
嶽小姐本想繼續譏諷,這時有婢女上前提醒道:“這位姑娘是蕭府的女眷。”
“蕭府?難不成她還能是那個病秧子蕭懿安?怎地還蒙着面,是有多醜,才不敢以真容示人?”她一邊說着,一邊做出嫌惡的表情。
場面一陣嘩然,有婢女用手帕捂着嘴唇,吃吃地笑出聲。
蕭有儀眼眶微紅,無助地環顧四周,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是!煩請嶽小姐與我家小姐賠個不是!”
蕭懿安從屏風後走出來,高聲道。
蕭有儀穿着樸素,這才被姓嶽的這種人欺壓,若讓她知道蕭有儀是罪臣之女,恐怕欺壓隻會更甚。既然她誤會了,索性将錯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