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暑假拿下駕照,第二天在媽媽的陪同下開去了老家,第三天就敢一個人開着車滿市的晃。她每每握住方向盤,心裡總會湧起前所未有的滿足。隐秘的,興奮的,掌控一切的滿足。
家在澤安市下屬縣級市燕甯市,縣裡沒有高鐵站,回家車程一個半小時。
下一個紅燈,對面恰好是一片夜市,瓜果蔬菜,剪發磨刀,賣力的吆喝聲忽近忽遠。
降下車窗,混雜着柏油路溫熱味道的暖風撲面而來,發絲被吹得飄揚,像漫延的河。綠燈亮起,車子啟動,所有的市井聲響被引擎聲截斷,仿佛一片落葉,被車輪碾碎,遺落在漸濃的暮色之中。
沈昭輕輕呼出一口氣。熟悉的街景,熟悉的氣息,這裡才是她的安全地,呼嘯而過的風聲都讓她感覺自由。
六點剛過,車子穩穩停進小區的車庫。
趁着媽媽去旁邊超市買菜的間隙,沈昭趕緊拿出手機,一看,心立刻沉了一下。果然,那條消息一個小時前就誤觸發出去了,宋淮安也早已回複。
[對不起,我們這一屆就我一個新來的老師,好不容易見到一個同齡人,一時沒忍住自己的分享欲,以後我不會再這樣了。]
[小狗大哭跑開表情包]
沈昭其實是不相信他這理由的,單位沒有同齡人,上班前的朋友也沒有嗎?可盯着屏幕上那隻可憐兮兮的小狗,她還是可恥地心軟了。
可惡的宋淮安,小小招數就想博取我的同情。
沈昭想着,手指卻已經敲上了鍵盤:
[抱歉,我剛從高鐵下來有些煩躁,是我态度不好,以後你想發就發,我盡可能回複。]
消息剛發送過去,媽媽拎着菜就回來了。
老小區沒有電梯,沈昭和媽媽一人一個行李箱往五樓擡。中途遇見出門遛彎的鄰居,正好歇歇腳,寒暄兩句,無非是些客套話,回來了,什麼時候畢業,考哪裡的研。
可鄰居突然話鋒一轉,神神秘秘地湊近沈雲女士:“知道不,老江家那個外孫要回來了。”
“哪個老江?”沈雲女士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就你家樓下。哎,說起這孩子也是慘,你說他媽江衛紅當年挺着個大肚子回來,生下他三天就咽氣了,江老頭早年間也心髒病走了,全靠他姥姥撿破爛一個人把他拉扯到15,誰知道老太太收廢品摔了一跤,救護車沒到人就走了。”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我記得他爹那個死人當年窮得叮當響,哄着衛紅跟了他三年,結婚證都沒扯一個。結果轉頭翻臉就不認人,攀上高枝娶了個大小姐,現在倒是飛黃騰達了。唉,那孩子這些年哪去了?當年走的一點兒信兒也沒有。”沈雲女士唏噓道。
“聽說被他爹接到南市了,造孽啊,要說他姥死後頭三年,還是多虧你家給他一口飯才不至于餓死,誰知道走的時候一個字兒也沒給你家留。唉,這孩子……”鄰居沒說完,重重歎了口氣,擺擺手就繼續下樓了。。
江景暄。
行李箱敞開着,東西胡亂堆滿了房間。已經是晚上12點了,沈昭卻毫無睡意,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闆發呆。默念着這個名字,鄰居的話在腦海中反複回響,這個刻意塵封了六年的名字,就這麼帶着舊日的塵土洶湧地撞了進來。
橫豎睡不着,她索性走到書桌旁坐下,打開台燈,翻出壓在箱底的日記本,封面燙金的校徽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着柔和的光。
這是當年江景暄大學錄取通知書裡附帶的。
那個暑氣未散的夜晚,空氣中還殘留着晚香玉的甜香。江景暄幫她收拾行李,也将這個日記本鄭重地塞進她的書包,眼睛亮晶晶的:“明天送你去高中報道,一定要好好學習,三年後,我在北京等你。”
他的笑容幹淨純粹,語氣中滿是笃定。
沈昭深吸一口氣,才慢慢地翻開扉頁。紙張陳舊,筆迹稚嫩。
8月15日
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哥哥說好來送我,但是他食言了。
8月16日
媽媽說哥哥還沒有回來。
8月19日
……暈倒了。
在醫院,媽媽給我看了哥哥留下的紙條和錢,他好像不會回來了。
……
那年燕甯一中的軍訓特别嚴,七天必須都住在學校。沈昭卻總是趁着午飯往電話亭跑,一遍遍詢問媽媽有沒有江景暄的消息。
第四天,終于眼前一黑,栽倒在橡膠跑道上。從醫院回去,媽媽幫她請了一周的假。
沈昭沉默着,把自己關進房間,一點點将江景暄的痕迹,連同這個隻寫了五頁的日記本,一件件鎖進箱子。
像一個笨拙的儀式,親手埋葬了對于哥哥三年的依賴。
從此再也沒有打開。
一晃六年。
台燈的光漸漸模糊,六年間刻意遺忘的畫面卻突然鮮活起來。
陽台上晾在一起的藍白校服,夏日清晨自行車前座被風吹得鼓起來的衣擺,還有和兼職完的江景暄一起回家時,踏過的每一塊兒地磚。
“昭昭,”記憶中的聲音清晰得像在耳畔,江景暄說:“你要珍惜每一餐飯,跑着,跳着,向前追趕時間,然後按時長大。”
“可是哥哥,我好像也食言了,并沒有好好長大,也并沒有考上你的大學。”
疲憊感和沉重的回憶将她吞沒,意識模糊前,沈昭歪歪扭扭地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