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轅在泥濘中發出咯吱呻吟時,日頭漸漸西斜。
車夫揮鞭的手背濺滿泥漿,這條貫通南北的官道被連日暴雨泡得松軟如糕,車轍裡汪着渾濁積水,可南來北往的商人們卻一點都不少。
轉過一個大彎,官道便與沭河河岸平行,河岸的塢堡漸次增多,灰褐夯土牆上斜插着各色旌旗,箭樓裡隐約可見操持弩機的身影,偶爾有蹄聲如雷,是徐州的玄甲斥候自垂柳遠處疾馳而來,檢查着沿途之人的路引過所。
而一座三層主樓的驿站靜靜屹立于河岸碼頭,朱漆匾額“悅來驿”三字已有些斑駁。而驿外的大片平地上,各色口音商隊正排隊進出,發出陣陣喧嘩。
郭皎正要踩着仆從的脊背下車時,就撞見一隊鮮卑商人卸馬,他們發辮間綴着綠松石,皮袍下擺沾着漠北特有的赭紅染色。領頭的漢子将鑲銀馬鞭揮得作響,正用胡語呵斥着試圖偷飲馬奶酒的少年。
東南角的昭車旁飄來馥郁桂香,十幾個荊楚口音的船夫正往樟木箱裡碼放青瓷,船頭那位戴竹笠的老者突然高唱起《涉江》,驚得馬棚裡幾匹河西良駒揚蹄長嘶。
北面槐蔭下三五儒生執卷而立,青衫廣袖間垂着白玉組佩,其中一人反複摩挲着《急就章》的帛書邊角,想必是要往建康投遞名刺。
“客官,要不要嘗嘗這新摘的紅瓤瓜!”粗布荊钗的婦人捧着青紋密布的西瓜,對着鮮卑漢子推銷,對方隻是伸手一敲,頓時脆響如裂帛,裂開的紅瓤上沁着晶瑩汁水。
茶棚老妪佝偻着背往陶釜裡添着薄荷葉,銅錢落進竹簍的叮當聲裡,忽夾雜着孩童追逐嬉鬧的歡叫——兩個總角小兒舉着麥稭編織的蚱蜢,從賣炒瓜子的獨輪車旁旋風般掠過。
郭皎扶住車轼的手指蓦然收緊。身後傳來郎君壓抑的抽氣聲,她豁然轉頭,便見這個在頓丘巷戰中腸穿肚爛都不曾呻吟的英雄,此刻卻盯着茶棚角落怔怔出神:跛足老丈正給孫兒系緊松開的麻履,布滿繭子的手掌擦過孩童沾着糖霜的唇角,夕陽将他們的剪影拉得老長,斜斜映在驿站布滿車轍的黃土道上。
一時間,她覺得這畫面刺眼極了,甚至不知為何,車架下那已恭順趴服,背部鋪上細一張白絹,等着她那幹淨的絲鞋踩上的奴仆,也似乎變成一隻大手,生生在她臉上打了一記耳光。
……
入驿站歇息後,叫來熱水吃食,一行人都氣氛沉悶,沒有開口。
給郭皎梳洗的侍女在門外輕聲低語,有些羨慕又嫉妒地道:“憑什麼,憑什麼這裡的小孩也有鞋穿!”
郭皎看着時不時走神的夫君,輕聲道:“郎君,早點歇息吧。”
謝頌回過神來,勾起的唇角帶着幾分勉強:“好,好。”
大床之上,兩人都沒有睡着。
卻也都沒有說話。
那種歲月靜好、幼有所養的畫面,便是他們青州最繁華、最受稱贊的州治,也遠遠不及,這裡卻都還不是徐州治下,隻是邊界的小小驿站。
這真的,真的隻是十年麼?
謝頌雙手枕頭,看着床帳,眼眸恍惚,莫名間,便出現了少女巧笑倩兮的模樣……
……
“來來來,當當當當,小淮生日快樂,看看姑姑給你準備了什麼,”紮着高馬尾的少女拿着一雙麻布新鞋,放在了一個瘦弱膽怯的少年手裡,“快試試,看和不和腳。”
謝二郎眉頭微皺:“阿若,你哪裡來的布糊鞋底……”
“誰說要布了,”少女眨眨眼,得意道,“我教了隔壁小江怎麼做毛氈,把羊毛卷吧卷吧,用小錐子戳戳實了,塗上杜仲膠,加上草底,再配這個鞋面,做出來的毛氈鞋可比什麼木底、布底好用多了,還防水泡呢!”
那邊,謝二郎家的小侄兒已經蹦起來,抱着新鞋舍不得穿,開始在床上打滾,地上跑跳,這在匮乏饑餓的生命裡,他第一次有了這麼貴重的禮物,已經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
看看小侄兒那麼開心,謝二郎也露出笑意,擡眸對着少女認真道:“那我去山裡再打點吃食……”
“不用不用,我做了豆腐,晚上給你做好吃的。”少女随意地揮了揮手,“天晚了,山裡危險。來,這是你的,你試試合不合适。”
一雙新鞋又塞到他懷裡。
他的抱着那雙鞋,欲言又止,明明已經想說的話,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怎麼了,不喜歡?”少女歪着頭抱胸問他。
“不,”他有些艱難地擡頭看她,眸裡隐隐有水光,“我怕,你這麼好,我保護不了你的……”
“發生什麼事了,是誰為難你了麼?”
“我們離開吧,不要在這裡生活,”謝二郎毅然擡頭,“我們去山裡,帶着小淮,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我會打獵,會種地,會補衣服,我們建一座小屋,不在這流民地界,至少,在有野獸的地方,我會護着你……”
因為有人的地方,我卻護不住你……
少女嘴角的微笑緩緩撤下,眸光一瞬間變得危險又滲人,但她立刻收斂,溫柔地環住他:“我的小雍兒啊,是不是誰欺負了你,姐姐給你做主,放心,這些小蝦米,我包能收拾的。”
他沉默了一下,告訴阿若,塢堡裡的人對她十分戒備,這些日子,阿若漂亮的模樣引來太多惦記,美貌的名聲已經傳揚出去,已經有人打聽她的身份,想将阿若帶走,獻給那些大人物。
族中的老人也勸他,說他這樣的身份,是保不住這樣姿色的姑娘,讓他早些做決定,把這姑娘賣個好價錢。
少女聽完,隻是莞爾一笑:“所以,這塢堡裡的人,不願意幫你,不想沾這麻煩,對不對?”
他頭垂的越發低了:“是啊,所以,阿若,我們走山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