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風月樓轉瞬即至,謝長離帶着他穩穩落地,收劍,牽着他的手就往裡走。
伶舟晚早已吩咐了人在門口迎接,見此情景衆人皆目瞪口呆,為首那人半晌才反應過來,匆匆行禮,失聲道:“閣主請跟我來吧。”
為首那人在前為兩人引路,其餘的弟子分開并排簇擁着他們前進,目光不時落在裴賦雪身上,若有實質,他早已被釘穿。
他放棄掙紮,無聲着地由謝長離牽着前進,無論是他還是謝長離都是第一次來風月樓。
正值隆冬,一路上都開滿了梅花,香氣洩滿小徑,此刻與謝長離身上的冷雪香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明明這兩種香都是冷冽清淡款的,混在一起卻是極緻的香甜濃膩,不知是對沖了還是怎麼,混在這漫天香氣裡,裴賦雪的骨頭都要酥了。
小徑終止在一座涼亭前,那涼亭修的極為精緻講究,琉璃為瓦,暖玉作基,檐角銅鈴,随風輕叩,清脆悅耳。
一白衣女子,坐在亭中品茗賞梅,舉頭投足間,松散随意,透出一股柔和清雅,觀之可親,見之忘俗,此情此景,如詩如畫,空氣中卻不合時宜地浮動着一種飄之不去的淡淡的哀傷。
許是察覺到他們的到來,她放下手的茶杯,起身迎接,做足了禮數,目光卻在觸及裴賦雪時,罕見的,失神的,停留許久,那雙眼睛頃刻之間霧氣缭繞,仿佛是要凝出淚來,顫聲開口,“這位是?”這話是問謝長離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裴賦雪身上。
“愛徒。”
“我竟不知你何時收了徒弟。”
“不久前。”
“姓甚名誰,何許人也?”
裴賦雪搶答道:“前輩,我叫夏九,居無定所,四海為家。”
伶舟晚絲毫不掩飾自己目光中的探究打量,“你是蒼梧紫荊台堂溪家的人嗎?”
似是沒想到她這麼問,裴賦雪愣了一下,“不是。”
伶舟晚打量的目光越發肆意了,外人可能看不分明,她确是再清楚不過,眼前這名少年的五官輪廓,是标準的堂溪家長相,高眉弓,高顴骨,高山根,高鼻梁,臉部線條鋒利流暢,非常張揚具有攻擊性。
若這些都是巧合也就罷了,偏偏這雙眼睛,有三分像堂溪靈,堂溪靈人稱天下傾,顧名思義,全天下都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容貌冠古絕今,是讓人遠遠望上一眼就要丢魂落魄的程度,見過的人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忘了這張臉。
有人傾倒在她的盛世美顔之下,有人傾倒在她的滿腹才華之下,有人傾倒在她的家世顯赫之下,更多的人傾倒在她那雙慈悲眼之下。
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呢,第一眼無悲無喜,晦澀不明,第二眼,慈悲含情,黯然銷魂,第三眼,窺破萬千,情深如故。
那是一種包容,無堅不摧的包容,任誰看了這雙眼睛,都會生出一種歸屬感,認同感來,很難不讓人心生好感。
這些疊加在一起,裴賦雪足足有五分像堂溪靈,伶舟晚壓下心中的萬千疑惑,收回目光,又恢複了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轉身看向謝長離,說來也怪,她和謝長離認識這麼久,有一半時間都是在争吵聲裡度過的,她之前從未見過如此固守己見,目無尊長的人。
最開始是在太虛殿裡的一眼,她雲遊歸來,去隐閣拜訪賀蘭譽,聽聞賀蘭譽要處罰親傳弟子,她心下好奇找一名弟子了解前因後果後,果斷出手相救,那名弟子正是後來的沈家家主沈裁雲。
那天她推門而入,指着賀蘭譽的鼻子罵道:“簡直是胡鬧,你要廢了他的修為再把他打入悔過涯再受一遍七七四十九道刑罰,這與虐殺何異,這孩子如此天資,在你手裡也是生生蹉跎,再不濟他也是你的親傳弟子,你半點情誼不顧,如此心狠手辣,冷血無情,枉為人師,當真千裡馬常有,伯樂不常有!”
“他前後無故戕害我二十九名隐閣弟子!不嚴加管教,往後還不知生出什麼禍事!”
“好一個無故戕害,你如今隻怕是兩耳不聞窗外事,隐閣被你如此作踐糟蹋,白瞎前閣主殷殷囑咐,一片苦心!你若用心勤政,霸淩事件為何層出不窮,屢禁不止,事情全貌我已了解,那二十九名弟子自作孽,不可活,仗着家族勢力,恃強淩弱,目中無人,橫行霸道,被欺負的人不在少數,我平生最不能忍,若真讓這些人在隐閣潇灑自在,作威作福,那怕不是蒼天無眼!他還尚且留他們一命!”
“那二十九人之中還有你伶舟家旁系子孫,那些被欺負的弟子不過一介布衣,廢物草包……”
“夠了!你門第之見如此嚴重,那二十九名弟子有錯,你更是難辭其咎!外界傳聞你善妒英才,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伶舟晚手起掌落,重重一巴掌扇過去,“你如今恐德不配位,自去悔過涯領罰,我等會傳召仙門十四家,暫且代掌隐閣閣主之位,你自行悔過,若改過自新,我再考慮還位與你,不然我隻好另覓良才,你當不了,自有人當得!”
轉身揮手持閣主令,“來人把賀蘭譽給我帶下去!”
“……伶舟晚你!!!”
“閣主臨終前料到你難成大器,奈何事發突然,後繼無人,恐隐閣毀在你手裡,特将閣主令傳與我,以此來監督你小心行事。若非事出非常,我也不會出此下策,原不指望你能成氣候,誰料如此昏聩無能!把隐閣治理地烏煙瘴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她踱步到謝長離面前,長裙曳地,儀态萬千,怒氣初消,“說起來,到底還是家門不幸,是我對不住你,好孩子,沒事了,擡起頭來,你叫什麼名字?”
“謝長離。”
“你是清河昆侖山謝家主謝風遙與幽都南诏薛家大小姐薛漓之子?”
她看着謝長離的臉一陣恍惚,五官輪廓像謝風遙,眉眼像薛漓,糅合在一起又非常有自己的個性,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她向來過目不忘,也正因如此,她總是更容易也更經常被困在過去,不知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還是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