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年少時無數次想要逃離的噩夢,如今再次回來,早已物是人非。
他很小的時候就暗暗發誓,如果他有一天逃離了清河昆侖山,他就再也不要回來,後來就算雲遊天下,也總是會避開這個地方。
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客死他鄉,就算是死,也不要死在清河昆侖山。
知道清河昆侖山出事之後,他第一次将自己的過往經曆述之于口,那些之前痛恨的,為之自卑的,想要逃離的,三緘其口的,此刻都已經變得風輕雲淡了。
他在來的路上還在憧憬再次見到薛漓會是怎樣一副場景,看他如今功譽滿身,身居高位,她看向他的眼神裡是否會有一絲驕傲、悔恨、愧疚……
她會向他道歉嗎,如果她道歉的話,他要選擇原諒嗎?
不原諒,不是所有的道歉都配得到原諒。
但他至少不會去報複她。
想明白這一點後,他竟然有點迫不及待想要見到薛漓,甚至還有點擔心她的安危。
隻是沒想到,他的那些算得上天真幼稚想法都再也得不到兌現了。
薛漓就這樣死了。
他一時之間有點無法相信,更準确的說是接受不了。
他之前是最讨厭照鏡子的,不願意看見這張與薛漓相似的臉。
從前避之不及,到如今,想見見不到。
他對薛漓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
他七歲那年第一次嘗試逃出謝家,那時候太小太稚嫩太莽撞了,什麼都沒準備好就想溜之大吉。
他當時一點也不熟悉周圍的地形,不出所料,他很快就在深山老林裡迷路了。
很快天色就暗下來了,四周都變得陰森可怖,猛獸出沒,随時都有可能命喪于此。
樹根盤曲虬紮,野草叢生看不清腳下的路,越害怕就越加快腳步,越加快腳步就越害怕。
在他慌不擇路,不小心誤入虎穴,以為就要死在這裡時,一個在當時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人出現了——薛漓,如神兵天降。
他不知道薛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是怎麼找到他的。
猛獸咆哮,風聲作響,黑夜無疆,他在微弱月光下看清了她的身影,瘦弱的卻是偉大的,單薄的卻是勇敢的。
她拔劍三下五除二就清理了這些猛虎,劍氣如虹,利落潇灑,劃破沉夜,朔尾流星,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薛漓,他也看見了薛漓的配劍——斷惡。
他既驚訝又害怕,他不知道這次擅自出逃被發現,迎接他的将是什麼懲罰,隻覺得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薛漓什麼都沒有說,就牽起他的手,帶着他走出這裡。
那雙手伸過來的時候,他本能地想要躲避,卻被薛漓不容拒絕地強行抓過。
那一段路他如同走在雲端上,讓他覺得非常不真實,說不出是害怕緊張還是小心期待,薛漓明顯就走得很慢,像是特意在照顧他的步伐。
月光灑在她身上,如溪如雪,平白為她添上了那麼一絲溫柔安靜的味道。
他明明很讨厭薛漓的觸碰,卻情不自禁地緊緊回握,他最開始隻以為是自己太害怕了,可是直到都出了深山老林,大路清晰,他還是舍不得放開。
那段路在他的記憶裡已經模糊到隻剩下一片黑暗了,而那個牽手的溫度感覺,他到現在都還不曾忘卻,也不忍忘卻,那是那段黑暗回憶中的唯一一抹亮色,薛漓的手很溫暖,很有力量,他緊緊握着。
好像隻要一直握着,他就能一直抓住這樣的薛漓,這樣溫暖真實的薛漓。
但是回到謝府之後,她又變回了那個冷酷殘忍的薛漓。
其次就是薛漓的眼淚。
她那麼惡毒愚蠢的一個人,哭起來卻是那樣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薛漓,你為什麼就這麼喜歡謝風遙呢?
為什麼總是為這麼不值得的一個人落淚呢?
他那時候是真的很想問她,
他曾經無數次撞見過薛漓哭泣,
在各種無人的角落裡,
無論是夕陽西斜,還是落雪時分,
薛漓就一個人坐在那裡,抱着膝蓋,把頭深深地埋進去,哭到不能自己,哭到肩膀顫抖。
盡管是在無人的地方,她還是盡量哭的很小聲,隻有偶爾幾聲微不可聞的抽泣與哽咽。
他就站在一個薛漓察覺不到的角落,看她獨自黯然傷神,看她一人失魂落魄,看她默默流淚哭泣。
看薛漓這麼難過,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明明她前天還把他扔進池塘,昨天更是讓他罰跪一整天,今天又是一整天不給他飯吃。
如果這樣謝風遙肯來看她,能讓她高興的話,也不算一件太糟糕的事,他願意為薛漓忍受,可是謝風遙一次也沒有來。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一副鐵石心腸才能不被薛漓的眼淚打敗。
每次看薛漓落淚的時候,他都在心裡說,薛漓别哭了,不要再哭了,那個人不值得。
看着看着,他自己也心口發酸,想落淚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強烈,起初他不懂這種感覺因何而起,後來他才明白原來這種感覺是心疼。
細細想來,他可能早已在薛漓的眼淚中原諒她千百次了,雖然這眼淚沒有一次是為他而流。
他見過謝妍,他想不明白,薛漓為什麼會輸給那個女人。
可能是因為薛漓太愛了吧,愛一個人愛到失去自我,怎麼不算一種悲哀呢?
所以才不被珍惜,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沒有自我的人。
以後他要是有喜歡的人,他一定不會讓那個人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