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鸢平生第一次發覺自己這樣嘴笨,恨恨閉上眼,轉過身子去不想再與他多說。
他輕笑,不知是在笑長鸢,還是笑他自己。
那笑聲中分明帶着譏諷與自嘲。
空氣安靜了一瞬。
一道聲音驟然響起。
“我出生之時全村大旱,顆粒無收。“毫無準備地,聞玉啟唇開始說話。
他聲音壓抑,嗓音如被砂礫磨過低啞。
然後不顧長鸢錯愕的眼神淡淡開口。
“村裡的人說我是災星轉世,我所到之處必會帶來災厄禍患。”
他頓了一下,複而對上她的視線,“這樣的話換作是你,會相信嗎?”他在等待她的答案。
長鸢沒懂他怎麼突然說這些,但還是搖了搖頭。因為她在聞玉身上感受到一股悲傷的氣息。
悲傷,這樣的詞分明不應該出現在他的身上。
隐隐的,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就好像要窺探到聞玉的秘密。
夜涼如水,一川夜月光流渚。
“連你都不相信……可我的父母,卻是視我如草芥,棄我如敝履。”
說到這,他似乎再難以掩飾瘋意,眼中光彩流轉,嘴角上揚嗤嗤笑出聲。
如同地獄中來的羅刹惡鬼。
即使是那樣久遠的事情,還是讓他嗓音嘶啞,字字泣血。
“他們認為我是災星,所以我幼時隻能與牲畜同宿,日日所食潲水。稍有不是便對我非打即罵,寒冬臘月我手腳生得凍瘡疼痛難忍,父母甚至連件禦寒外衣都不曾給過我。
“我錯在何處,僅憑那虛妄流言就能斷定我的一生?”
何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這樣的人真的能被稱為父母嗎?
家中貧困揭不開鍋,即使他一無所有,也要榨幹他身上最後一絲價值。
“他們要将我賣給四處流動的人伢,人伢說我生得一副好樣貌,應賣到娼妓館為奴侍奉。”
可他的雙手長年累月幹活,粗糙不堪難以入眼,就是賣了也賣不上個最好的價錢。
他的父親便尋了個法子,用燒紅的烙鐵烙進他寸指寸心,不顧他的苦苦哀求。
那樣刻進靈魂深處的痛讓他幾乎一夜白頭。
掌心潰爛又生出新的血肉,這樣重複的過程消磨盡他所有的情感。
他飽受磋磨,那兩人卻心安理得活的如此舒服。
這樣的不公讓他夜夜難平,泣血椎心。
“所以在臨行前一晚,我殺了他們。”他神色自然,仿佛那動手之人不是他。
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殺人,但卻并無想象中的害怕。可能他真如傳聞而言,命格孤煞,這輩子都将不得善終。
但那又怎麼樣呢,他沒有回頭路了。
長鸢坐直僵硬如同石雕,她握拳指尖嵌入掌心,耳邊聲音隆隆。
本以為,本以為……聞玉隻是生性古怪,卻不想……
她如同感官失靈,眼前事物模糊光怪陸離,心口像壓了座巨石無法喘息。
聞玉至今還記得那兩個人死前的驚恐,涕淚橫流求他,這麼多年來仿佛終于悔過。
他們可是他的父母啊,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徑是要天打雷劈的。
“小玉,爹求求你了!看在爹娘将你撫養到這般大,應該懂得感恩啊,你這叫弑父弑母是要被世人唾棄萬年的!”
感恩。
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竟是眼淚都笑了出來。
好一個感恩。
感恩他們生而不養,感恩他們對自己的種種折磨,感恩他們沒有在他出生之時就把他掐死。
尚留他一條命在人間然後活得豬狗不如嗎?
聞玉嫌惡扯開抓着自己褲腳的手。
隻見說什麼都難以打動聞玉,兩人破罐子破摔用最惡毒的語言狠狠咒罵他,咒他永生永世都得不到旁人真切的愛,死後不得輪回永堕畜生道。
隻不過沒罵兩句就氣息微弱,再也出不了聲。
他隻覺得厭煩。
草草解決了一切後本應暢快,可不知為何心中破洞難以平複,依舊嘶嘶冒着黑氣。
他認為隻有終結自己的生命才能結束痛苦的過往。
于是逃亡途中,跌跌撞撞經過一處山崖,他也做了一回飛鳥。隻不過飛鳥斷翅摔落山崖下,被好心的捉妖師撿回好生照料救醒。
世事難料,于是彈指之間他又被賦予了新的身份。
重新做回了人苟活于世。
……
長鸢最後不知怎麼回了房間,腳步虛浮。聞玉說完那些便不再看她,冷漠轉身離去。
她躺在床上心煩意亂,面對聞玉的心境已然有了變化。幽幽歎了口氣,可更讓她煩心的還有聞玉的業障該如何解決。
困意襲來,長鸢決定先不想這些,她沉沉睡了去。
怎料等再次睜眼。
映入眼簾的就是陌生陳舊的房頂與床帳,與她睡前的模樣截然不同。
怎麼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