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這一方角落,沈洵舟擋在牢門前,領口的暗黃踱成一朵晃悠悠的迎春花,風吹起他腰間環佩墜落的淺藍流蘇。
他抱着雙臂,眸中笑意未消,這副模樣不像在地牢,閑适得像在府裡的悠然少年郎。
語調也輕幽幽的:“不過姑娘要不要先擦把臉?畢竟是情人相見,總要好看些。”
宋蘿抿住唇,至此狂亂的心跳未歇。思索這句“情人”,沈洵舟如此認定,那一定是用自己威脅劉萬寒的手段起了效,劉萬寒供出了他想知道的。
她默聲領了這個身份,伸手在身上掏帕子,摸了半天,想起自己的帕子已經包上傷口了,思緒回神,掌心又開始密密麻麻泛起痛。
沈洵舟見她摸索半天,眸中笑意消弭。沒否認,果然是昔日情人,那劉萬寒先前甯死不屈,一見到她,心神慌成這樣,生怕她被傷一點點。
容貌不揚,性格怯弱,到底看上了她什麼?
他不自覺盯了她半晌,眸光忽落到她帕子包着的右手上,心想:還是有一點,繡藝不錯。那繡帕裡究竟藏了什麼,得指着她來揭曉了。
宋蘿用還尚幹淨的袖子擦了擦臉,擡眸見他黑瞳微垂,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上前一步:“大人,我擦好了。”
沈洵舟的目光這才落回她臉上,沾上的血迹被擦得一塊紅,一塊白,若說方才半面浴血的模樣還有些美感,此時隻剩下可怖了。
他的神情難以言喻,輕輕皺起了眉,轉開臉,側身讓開牢門:“你先走。”
宋蘿領悟到什麼,提起裙擺邁步走過他身邊時,頓住腳步,揚起一張血腥可怖的臉,喊道:“大人。”
聞聲沈洵舟看過來,許是沒想到她離得這麼近,被這張臉撞了滿眸,瞳子如湖面般顫動起來。
“民女惶恐,我忽然想到大人您說,抹花我的臉,要讓劉萬寒認不出我,我如今這樣,是不是逆了您的意?”宋蘿面上真切地擔心起來,然而這樣鮮活的表情,讓她看上去像具詐屍的慘死屍體。
沈洵舟望着她,纖長的睫毛抖了抖,白皙的臉有一瞬的凝滞,頰邊浸了層薄汗,暈開光澤,如細膩的白瓷瓶。
他頓了頓,冷道:“姑娘多慮,你如今可比他像厲鬼多了,本官見了都得做兩宿噩夢。”
眸子裡浮上被吓到的惱怒,他心情不好,便要用話作刀子刺人:“劉萬寒眼睛尚在,我卻覺得和瞎了沒什麼區别,眼瞎錯看良人,那定然是認不出你的。”
這是暗諷劉萬寒眼瞎了才會看上她。
宋蘿心中半絲波動也無。故意吓他一遭,才确定這心狠手辣的奸相也會被一張血臉吓到,不知手下多少人命,才會害怕,畏懼厲鬼入夢。
也算找到一個小小軟肋。
她垂下腦袋,溫順回答:“那便好,沒逆大人的意便好。”
沈洵舟噎了下,頭一回見人聽不出自己話裡諷刺之意的,猶如拳頭打進棉花裡。
宋蘿卻已提着裙擺走過,她腳步不疾不徐,沈洵舟跟在身後,兩道影子在地面交疊。
在繡坊中便發現一點端倪,沈洵舟戒心很重,從不把後背留給她,更喜歡讓人呆在自己視線所及之内。
她所在這間牢房與劉萬寒那間,足足隔了一道拐角,兩邊的牢裡沒有犯人,前方路口燃着一盞火燈。
“開門。”
沈洵舟的聲音很清很涼,在噼剝火苗炸響中,澆下薄雪,自頭頂而落。
宋蘿側過腦袋,眼眸微擡,對上他審視過來的目光。
門上鎖鍊碰撞,發出清脆的叮聲,牢門“吱呀”打開。她定了定心神,先一步踩進裡頭的地面,又滑又黏,血腥味比方才在牢外重許多。
劉萬寒被刑具拴在牆邊,聽見動靜擡頭望過來。染血的鐵托盤放至離他一丈處,更遠是一盆浸着鞭子的水,幾顆碎椒浮上來。
太過緊張,心跳反而緩下來。宋蘿捏着裙邊,眼前閃過許多畫面,心中思量着,該如何讓劉萬寒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
洛陽的三月下了很大的春雨。
被那位大人買回家,宋蘿與幼妹過上了幾月的好日子,能吃飽能穿暖。直到她發現從自己手中的繡帕可能在害人,她籌夠錢,找管家贖回她們的賣身契。
府内的院子很大,交好的小丫鬟念念不舍地與她告别,抹完眼淚去照料前頭浸着雨水的春蘭蘭了。她拉起幼妹的手出府門。
“小繡娘?怎麼要走了,你給自己贖了身?”那位大人從馬車上下來,迎面撞見,眼中閃過詫異。
宋蘿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本就挑着他不在府的日子想走,此時更是緊張。
這位大人在民間是個彬彬有禮的大善人,若叫他知曉自己窺破了他的秘密,難免被殺之以滅口。
“唉,我這倒是留不住人,罷了。既然要走,便拿上些保暖衣物與吃食再走,徐管家,再去拿些銀子來,這孩子還帶個小孩,路上怕是難得緊。”那位大人俯下身來,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忍不住笑。
“真是機靈,汴州水患才歇,便想着回去啦?”他帶着溫柔笑意,語氣揶揄,“如此急切,洛陽過幾月便有遊船盛景,你倆怕是見不着喽。”
宋蘿感受到額上溫熱的手掌,面頰泛起兩分紅,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對自己的判斷産生懷疑:難道他真是個善人,她誤會了他?
她猶豫片刻,腦袋上的那隻手掌拂了拂她綁不上,如春筍冒出頭的額發,很像母親,拂得她腦中混沌,便将猜測問出了口。
那是幾句賞景的詩詞,對得上城中幾處地方,恰好那幾處地方都在這月出了事,要麼是起火,要麼是抄家。她隻是直覺不對勁。
院内靜了許久,他挑了下眉,溫柔笑意未散:“小繡娘好聰明,我現在做的,是一番足以颠覆天下的大事業,你可願繼續跟着我?”
若要害人,宋蘿自然是不願的。那位大人收回手,輕輕歎了口氣,贊她:“不錯,有風骨。”
這天的晚上,又細細下起了雨。廂房的窗檐上頂起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栗子般的雙眸盯着外頭的夜色,而腹中泛起刀絞似的痛。
宋蘿捂着肚子,頂着滿頭的冷汗,一刻不停地用拳頭砸着窗戶,在寂靜的房中發出不斷的“哐哐”聲。
給她喂毒藥,隻要她還沒死,她就要吵死這府内的所有人。
那位大人拿了新的紙筆,從裡間出來,他在記這毒的反應。原先記的大半都被宋蘿驟起發瘋毀了,舉起燭台走近,窗檐邊的小人影維持着伸手握拳的姿态,眼睛大大睜着,唇色青白。
沒了氣息,死不瞑目。
……
已是五月,蟬叫得實在煩人,翻不出去這府上的牆,那惡人想把我養成他的死士,真是做夢,要不是幼妹在他手裡,我才不會為他賣命!
宋蘿抖着手給自己肩上的傷上藥,心底把那狗人罵了千遍。她身手很差,卻被逼着殺人,訓練。
許是她已經死過一回,訓練時即便被劍捅進心口,瀕臨死亡,她竟也硬生生抗了過來。
“看我,你下次握劍可以換個姿勢,這樣不容易被對面刺到。”
劉萬寒拿着劍向她演示,寒光照亮一張木讷的臉,被她直勾勾盯着,耳尖泛起紅,不自然地偏開臉。
上次見到他,還是在滿目火光的洛陽刺史府,宋蘿與他一起放的火,被抓進去的卻隻有他一人,沒想到兜兜轉轉,在此處再次遇見他。
懷揣着同樣的秘密,關系比之前親近許多。宋蘿歎氣,小臉皺巴巴的:“我就不适合拿劍,早知逃難我就往長安逃,逃進洛陽真是遭了一罪又一罪。”
汴州水患,難民衆多。兩人是在逃難途中相識的,洛陽刺史欺上瞞下,不開城門,不報災情,直到大批難民發瘋似得撞死在城門上,門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