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蘿眼皮沉重,覆在眼前的光由亮轉暗,意識模糊中,燭火噼剝聲響在耳邊,還有兩人的低語聲。
一人道:“她沒死呢,你瞧,連屍斑也沒起,醒不過來大概是因為累睡着了,大人急什麼。”
另一道偏涼的嗓音說:“誰急了?”頓了頓,那人似乎關上了窗,發出極輕的“嗒”聲,那股似有似無的涼意也随之隔絕。
他低聲道:“你出去,看着煎藥去。”
此後便是一片寂靜。
意識逐漸墜入黑暗。
宋蘿做了個夢。
那是阿娘還在的時候,草長莺飛,院中開了一簇又一簇的白色小花,阿娘将花采下來,做成兩個小小花環,戴在她們腦袋上。
她一向學的快,反手薅了兩大把小花,編成一個大花環,遞給阿娘:“如此,這院内的雜草便除光了。”
幼妹貼在她腿邊,軟乎乎地喊:“餓,餓。”
一日兩頓,糧食剩的不多,宋蘿每次吃飯都把大半的食物讓給幼妹,此時自己也餓的慌,她又仔細跑去那堆花前看了又看,終于挑出幾朵帶着花蜜的花,折了根莖,将尾部塞進幼妹嘴裡,自己叼了根,剩餘的便遞給阿娘。
“這雨季也不知何時能過去,好叫我到山上打隻野雞吃。”她踹了兩腳仍帶露珠的草,面上氣悶。
阿娘摸摸她的腦袋,看着那花環 :“長安的三月,花開得更好看,等錢攢夠了,我們便去長安。”
宋蘿叼着花莖,氣悶消弭,一隻手指着眼前這破房子:“那便再也不回來了!”
腦袋上頂天的兩隻髻晃了晃。
阿娘問道:“我們的錢攢了多少了?”
還剩一點,便能去長安......了。
“錢攢了多少了?!”父親的怒罵響遍了整間屋子,他狠狠踹向護着兩個孩童的女人,呼哧呼哧喘着氣,“死娘們,居然敢背着老子攢錢!”
女人挨了幾腳,喉間溢出痛苦的吟聲,蒼白臉上滿是淚痕:“求你,求你,不要再去賭了。”
身後傳來幼妹的哭聲,像是斷了氣,斷斷續續。
父親拿走了全部的錢。
阿娘腰腹弓起痛苦的弧度,幾乎要咳出血來,她一隻手摸着被踢的肚子,一隻手慢慢撫上宋蘿的臉,語氣又恨又輕:“......你不是說将錢藏好了嗎?你不是說将錢藏好了嗎!”
宋蘿站着沒有動,頰邊被指甲扣入,泛起刺痛。過了一會,她才開口:“他把屋子都翻遍了,放在哪裡都沒有用。”
阿娘的手下移,輕輕扣住她的脖子,幼妹撲上來抱住她的腿,一個孩童與一個女人挂在她身上,有些重。
頓了片刻 ,宋蘿慢慢伸出手,回抱住阿娘,安撫地拍了拍她的後背:“還能攢的,錢還能攢的,我會想辦法。”
隔着破爛漏風的木門,她望向院内的青色野草:“我們一定能去長安的。”
宋蘿拿過鏟子,在房内牆角處的泥土地挖了個洞,又在下面的地基釘入一根長釘,銅錢用紅繩串成一串,一端系死在那釘上,仔細将錢裹上布,埋進土裡,再蓋上睡覺用的草席。
果然沒有再被發現。
銅錢一日日攢起來,父親回家的時候也愈發少,每日晚上,她與阿娘還有幼妹一同擠在草席上,三個人互相擁着,在四面漏風的房子裡,得以喘息片刻 。
宋蘿拿着一根樹枝,在泥土上畫地圖,延續昨夜說起的逃亡計劃:“過幾日,便至春闱,我給騰意那書生壓了幾篇策論,他答應帶我們出城,便無需過所,出城之後我們便往這條路走,躲開官道......”
幼妹閉上眼睛,昏昏欲睡,宋蘿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阿娘的身體挪過來,抱住她們倆。
阿娘身上的溫度傳過來,脖上的傷痕已經結痂。宋蘿眨了眨眼,輕聲道:“阿娘,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裡了。”
她沒有回答。屋外的風吹得更凜冽了,傳來尖銳嘯聲。
第三日,阿娘不見了。
宋蘿抱着幼妹在門口等到天黑,依舊不見人影。她慢慢站起身,拿起鏟子進到屋裡,挖開了草席下埋着的錢,布已被泥土染黃,髒污一片。
面色平靜地拿起滿是泥的布,手指輕輕翻開,幼妹抱着她的腿哭,仍是那半死不活的泣音,她抿起唇,後背寒意一片。
“吱呀。”身後的門被風吹開了。
翻開那布,裡面的銅錢露出來,一串一串。
一分也沒有少。
阿娘沒有拿錢走。
而帶着酒意與怒氣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死娘們,居然還敢藏錢?!”
宋蘿驟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