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從屋檐的尖角墜下,連成串珠,摔碎在地面的青石磚。樹葉變成了更深的碧綠,輕盈盈地晃動,一把微透如霧的傘從樹前撐起來,往門那走去了。
“陸大夫,等等!”
宋蘿提着裙擺,踏過淺淺的水坑,追上陸雲風。她面頰沾了雨,碎發黏在下颌,撲面潮濕的雨水味。一雙眼睛浸得水乎乎的,擡起了傘面。
“你是不是要出門采買紙錢香燭?”她擦了擦臉上的水,微喘着氣,“我同你一起去。”
陸雲風拿着把發黃的舊傘,目光落在她嶄新光滑的傘面片刻,挪開了眼睛,冷淡說:“走吧。”
今日清明,街上的行人零零散散,幾乎沒人敢往他們這走。
像避瘟神似的遠遠掉頭跑開了。
宋蘿小步跟在陸雲風身後,這人絲毫不照顧姑娘,步子踏得又急又快,若不是他剛才答應了要同她一起走,她還以為他急着将自己甩開。
白日話少性子悶,吃飯的時候一句話不說,誰能想到到了夜晚,竟幹那檔子強迫人的事。
她心中啧啧稱奇,忍不住問:“他們好像很怕見到陸大夫你,這是為什麼呀?”
“看路。”陸雲風隻說。他拐進了另一邊的巷子。
紙錢白燭擺在棺材般的門内,幾個被風吹得搖擺的紙人守在門口,跨入高高的門檻,這香燭鋪的店主是名衣着樸素的婦人。
一望見他便從櫃台後繞出來,口中道:“走走走,今年不賣你了。”
陸雲風被推搡着後退,收起的傘垂下雨珠,劃出道蜿蜒洇濕的痕迹。他一句話沒說,眉間也并無埋怨,像是塊任風吹雨淋的木頭。
他身後的宋蘿顯露出來,俏生生的少女,眨着好奇的眸子望着他倆。餘娘子驚了驚,嘴裡嘟囔:“這小姑娘站這怎麼不說話,跟個鬼似的。”
她一眨眼就到宋蘿跟前,換上了笑臉:“姑娘要買什麼?紙錢還是香燭,我這都有。”
宋蘿額前的發打濕了,顯得臉頰白淨,一雙栗色眼眸仿若浸了水,看着柔柔軟軟,怯怯弱弱的。
就這一會兒,她看見餘娘子身後的陸雲風面無表情,沉鈍鈍地走出了門。察覺到她的注視,他回頭看了一眼,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轉身走了。
“姑娘是外鄉人吧?”餘娘子殷勤地拿過她的傘,放在門邊立着,“他是我們縣出了名的克星,克死了他家五口人,常人離他近點,回去都要發幾天高燒!”
許是生意不好,難得來位客人,她端上了杯熱茶遞過來:“喝點熱的,祛祛晦氣。”
賣死人用的紙錢,竟然嫌活人晦氣,這可真是奇了。
宋蘿捧着茶杯,彎起眼,笑盈盈道:“謝謝姐姐。”
買完了要用的紙錢和香燭,她撐起傘,将傘柄壓在胸前,提着它們,小心地放慢步子,走到巷口。灰色袍子的青年身型清瘦,風呼呼地灌進去,吹起了下擺。
他握着傘,冷淡地看着她走近。少女欣喜地開口:“陸大夫,你沒走呀。”
陸雲風:“現在可以走了。”
宋蘿傾斜着傘,分出一半香燭和紙錢遞給他,陸雲風沉默着接了。
她手上瞬時輕了,長吐一口氣,眉間又變得輕快起來:“陸大夫,這是給你的,走吧,回家喽!”
陸雲風腳步頓住,面色變了又變,叫住她:“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她不願意賣給我,是我自己的事。”
宋蘿轉過身來,傘尖上的雨珠劃了個弧面。瞧了他半晌,她靠近一步,伸出手,攤開白皙的掌心:“那你給錢吧,一共十五文,謝謝。”
*
雨到晌午停了,天邊泛起淺淺的暖光,鳥啼從樹尖頂上飛過。
宋蘿蹲在院子角落,往地上的火盆燒紙錢。頭上雙髻投下的影子晃動,被燒灼起波紋,映入她眼睛裡。
眼眶發酸,她揉了揉,又丢下一疊淺黃的紙錢,餘光看見木質泛冷的輪子碾過來,鞋頭繡着的玉蘭花瑩潤發亮,連滴雨水也沒沾着。
沈洵舟調整輪椅的方向,避開撩來的煙塵。見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微皺起了眉,想好拒絕的說辭。
宋蘿果然興沖沖發問,聲音像清涼的雨珠砸過來:“大人有要祭奠的人嗎?我幫您燒紙錢給他!”
“不......嗯?”沈洵舟喉中發出含糊的語調,眸光閃了閃,“你要幫我,燒紙錢?”
“我也是聽說書的說的。”她撥了撥火盆裡未燒透的,殘餘的淺黃被火舌卷上,“說您去平安寺上香,被裡頭的方丈趕出來,在寺前大斥您罪孽深重,污了佛門清靜之地。”
自那以後,沈洵舟連祭祀都不允許去,不能上香,也不能給死去之人燒紙錢。
皇帝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就是讓他不能親手祭奠自己的父母。
她想起沈府祠堂上落的厚重銅鎖,擡起腦袋,仰望着他:“今日是清明,我買了大人那份,要嗎?”
沈洵舟目光落在她微微發紅的眼角,語氣意味不明:“你倒是挺會籌備。”
“哎呀,這是我應該做的。”宋蘿懷裡還有一大把紙錢,堆在羅裙上,“我給陸大夫也買了。”
沈洵舟冷笑一聲:“那他人呢?怎麼不陪着你一起燒。”
“他當然是去祭奠自己的親人啦。”宋蘿又從懷中抽出三根香,瞅着他,帶了幾分哀怨,“陸大夫那份十五文,他已經給我了,大人答應我的月錢可别忘了。”
“......”沈洵舟抿住唇,黑眸浮起柔軟的水光,一瞬後,又散了。
他指尖摩挲着手腕,觸到掩在衣裳下的镯子:“你掉錢眼裡了?天天說的我耳朵都起繭子了。”頓了頓,又回應道,“既然答應你了,自然是忘不了的。”
宋蘿也覺得自己這幾日提多了。主要是這銀子,它不經花呀,每次看到空空的錢袋,她就忍不住想說上兩句。
她決定以後克制克制,清了清嗓:“大人還沒回答我呢,您要祭奠誰呀?給人燒紙錢總得有個名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