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瑜停在原地，周隐回頭道：

“你問那麼多幹嘛？”

祝瑜沒想到他在笑這個，夜晚漁港上客輪停了，貨輪歸港，漁船搖晃，風浪在耳邊吹鼓。

“那我不問了。”

祝瑜摘下了眼鏡似掩耳盜鈴，羞怯到不敢與他對視，摘下了眼鏡自己的世界就模糊了，自己也就随之模糊了。

周隐歪頭，他實在不太懂這人時不時的扭捏勁兒和臭脾氣。

他問了自己，自己問一句還不行了？

于是走到祝瑜面前，把手肘随意地架在他肩頭，低下頭的眼睛要讓祝瑜擡頭直視他，直視面對滿眼隻有他的視野。

祝瑜擡頭去，混沌的視線中忽然有了一張清晰的面容顯現在面前，就像有人撥開了迷霧，讓他看見了光亮。

他的世界還是那個清晰可見的世界。

祝瑜微微向後仰去，周隐隻當他嫌棄自己身上的味道。

周隐看着月光般的淺眸裡有自己輪廓，嘴角莫名上揚，語氣有所收斂：

“2011年的時候，海島的外海曾出現過灰鲸入網的新聞，可那時候我太小沒見過也不信，隻當是傳聞。

直到後來去研學，我在海洋館真的看見了那隻鲸魚，我的心裡仿佛在那一刻忽然吹起了一陣深海狂風——我要在海山島親眼看見鲸魚，坐着自己的漁船，看見深海的它。這陣風掀起的巨浪至今仍在我心裡留有漣漪。”

看着周隐的笑容，少年的堅韌宛若一陣海風吹進了祝瑜心裡，掀起海浪留下波瀾——少年心底從不是死海，他擁有一整片斑斓的珊瑚。

他從未放棄生命，他自在追逐生命。

忽然，祝瑜明白他對自己最初的惡意，自己最初對生命傲慢的蔑視。

周隐沒有說出口的是——海納百川，隻有大海會包容，容納他這樣的人，一滴混有塵埃的水珠，妄想澄澈幹淨地活下去。

他一笑化之，獨自走着，祝瑜恍然之後跟在他的身後，少年的肩膀寬大單薄，卻獨自抵擋風雨多年，還好還有月光可以溫柔地擁抱他。

等祝瑜白天醒來時，周隐又走了。

起床下樓時又看見那輛未拆封的自行車，他遲早要讓周隐收下它。

祝瑜站到窗前磨着豆子，今天天氣晴朗無雲，從廚房窗前就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海，回味嘴中咖啡幹淨的果香味，心靜了許多。

手機裡他和周隐商量買即熱式的飲水機，對話框最後停留在他的“随你”上。

他同意了。

祝瑜垂眸攪着杯中油脂，思緒已經被海風捎走——尤金雖不是他的口味，但比較其他口味，尤金猶如糖水一般，周隐那個怕苦的嘴，應該可以試試。

他思忖着——有機會，磨一杯給周隐喝。

鏡面反光看不清眼眸的暧昧，而嘴角已然勾起上揚。

沿着環海公路，公路對面的半山上矗立着一座小教堂，藍天處縱深向海，路上兩三旅人，踏出屬于他們的夏日痕迹。

祝瑜找了很久周隐所說的碼頭，在看見碼頭前粘膩的海風率先帶來了鹹腥的味道——海灣碼頭像一個月牙，祝瑜沿着海堤看去，錯落的漁船像一塊塊斑駁的木闆，桅杆與遠處風車輝映。

公路沿着碼頭，一覽無餘，心境豁然開朗。

海堤下，有人收船，有人放船，有人賣着淡菜和海蛎，幾位阿嬷坐在礁石上補着漁網。

海風很大，呼呼灌進耳朵中，祝瑜還在尋覓那抹□□的身影。

直到，祝瑜在碼頭角落，找到了周隐。

哪怕幹着炎熱的活，他也絕對穿着長袖，隻是在這群漁民面前，他并沒有那麼僞裝自己，口罩沒有，遮瑕沒有，脖頸上的疤安然地被濕發貼附着，無人在意。

祝瑜坐在礁石上看着周隐鑽在船底下給斑駁的船壁鏟藤壺，還沒一會兒就有熱情的阿嬷拿來一把遮陽傘給他，兩人舉着傘，耳旁聽着阿姨的海島語夾着普通話和自己介紹大海，他竟一時忘了頭頂的炙熱和黏膩的鹹腥。

“他外婆ya後，哇裡漁網還是她教的。”

阿姨用不熟練的普通話，回憶着周隐的外婆，祝瑜聽不太懂，但回憶完總有人遺憾歎息道：可惜好人怎麼就沒好報，外孫變成了這樣。

祝瑜看着周隐，一時不知說什麼。又有誰願意聽着自己的無能為力怪在命運身上。

用所謂的苦命去惋惜懷念好人的多舛人生。

玻璃一般随天色漸變的海面，斑駁的海光那是雲的倒影。海上風車像是海島人獻給天空和旅人的白玫瑰。

當周隐休息間歇出來時，汗水給小麥色皮膚蓋上一層薄薄的亮色，雙頰微酡，挽袖露出的手臂上的筋骨凸出，流暢銳利的青筋布在薄皮之下。

被汗水浸透的濕潤視野裡，一切都變得黏糊糊，但他還是一眼就抓住了那個坐在岸邊礁石上的淺藍色身影。

像極了祝瑜。

周隐擦了擦臉，視野清晰了的前方，蒸汽的另一頭，那個饒有興緻看着自己的少年，他的淺眸竟在光下猶如明麗的星，耀眼極了。

關于祝瑜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這件事，周隐是有些怔楞的。擦臉的手臂停在半空，站在細軟的沙子上，望着不遠處的少年。

祝瑜穿着淺藍色的襯衫，乖巧又溫柔，銀框眼鏡框住了海洋的心髒，隐秘的島嶼以及一切不為人知的秘密，發梢沾着不知哪位阿嬷簪的黃色的花，花瓣墜在墨色鬓角，像落在黑綢緞上的月光。

這幅面容引人注目得要命。

此刻，這少年正托臉惬意地看着自己，就像旅人好奇漁人的一切，眼尾那一份媚骨天成是少年愉悅慵懶的表象。

少年起身逆光站在十步開外，海風掀起衣擺露出一截瓷白腰線。

“阿周，可樂！"船老大抛來的鋁罐在烈日下泛着冷冽的白霜。周隐仰頭灌下大半，再看祝瑜也沒上前找自己之意，他的目的貌似隻是讓自己看到他。

然後，周隐眼瞧着祝瑜心情愉悅地買下了阿嬷手中所有的海鮮，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就提着海鮮走了。

氣泡在喉間炸開的刺激讓周隐眯起眼，當潮水漫過腳踝時，口袋裡手機傳來震動——

周隐低頭看，屏幕消息框上彈出了祝瑜發來在刨冰店的定位。

随後他仰頭無奈笑了，這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