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晚的風是極溫柔的,擁有撫平一切的能力。劉姨的手藝一向很好,江知渺忍不住多吃了幾口,加上紅酒的作用,頭也有些昏沉。
她攙扶着邵聿的父親走到門口,笑着叮囑道:“爸,您不用出來送我們了。最近天氣熱,一定要注意身體,在公司也不要貪涼,記得按時吃飯。”
邵永澤輕抿嘴唇,難得地放下嚴厲的神情,囑咐她也要注意身體,照顧好自己。
花園外響起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江知渺退後一步,向邵永澤鞠了一躬,這才向外走去。
她剛一坐上副駕駛,連安全帶都沒有系好,邵聿就發動了車子,江知渺從右側的後視鏡裡,依稀還能看到邵永澤拄着拐杖的身影。
她幾次吸氣又放下,終于還是忍不住說道:“爸年紀大了,你也該多來看看他,别讓他老人家擔心。”
車子緩緩滑行,停在紅燈前。邵聿看向左側窗外,這裡距離市中心不近,建築密度極低,晚上十點鐘,對向車道幾乎沒有車輛,視野非常廣闊。
“我從來也沒想讓他為我擔心。”他搭上方向盤,踩下油門,車子再次啟動。
江知渺無奈地靠在頭枕上,結婚七年,她一直在努力緩和邵聿和他父親的關系。早年間,邵永澤忙于家族集團的工作,對他們母女倆缺少關懷,甚至不知道邵聿的母親身患胃癌。
母親去世後,邵聿就與父親幾乎走向決裂,尤其是後來他拒絕繼承父親的産業,毅然選擇播音主持專業,更是導緻父子倆的隔閡越來越深。
過了這麼多年,她從中調和,卻沒有任何的進展。江知渺越來越摸不清,邵聿的心結到底在哪裡。
自從《鳳皇止阿房》開機以來,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她就始終處在緊張的狀态中。此時靜谧的夜色與寂靜的車廂,催促着她身體中深藏的疲憊席卷而來。
忽地,昏沉的思緒被邵聿的聲音打斷,“你為什麼要同意讓李璟意她愛人做你的律師?”
江知渺緩緩睜開眼,窗外飛速滑過的綠化帶讓她心煩意亂,可她不願意去看邵聿說完這句話之後的表情,仍然望向窗外。
“刑事領域,君澤律師事務所排名第一,楊律師又是君澤的知名律師,我為什麼不能請他?”
江知渺回想着傍晚在電視台發生的事情,她隐忍多日的憤怒被李璟意的嘲諷擊中,于是她不顧邵聿的阻攔,主動向楊灝再次索要一份名片,現場立刻告訴他,自己要聘請他為自己辯白。
她知道邵聿一定對她的所作所為有很大的意見,可她偏偏要賭這一口氣。
她是他的妻子,生命中最親近的人,然而他對柏霆宇的父母、對同事甚至是對他自己的父親,都是用旁觀者的口氣,說出最冰冷的話語。
「……關于誰是真兇,一切猜測都為時尚早,還要等待警方的結論。」
正确、得體甚至是無懈可擊的一句話,對江知渺來說卻過分殘忍。
一刹那的沖動戰勝了理智,她突然感到很委屈,深深地提起一口氣,問道:“你又為什麼要對他們那樣說?”
車子平穩地行使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平穩得讓江知渺恍惚間以為自己坐在一艘船上。這艘船載着她和邵聿飄蕩在毫無波瀾的死水水面,她以為在前進,但永遠停留在原地。
“如果是指你的事情。”邵聿思考片刻,終于給她答複,“作為新聞工作者,傳達事實,是我的職業習慣。”
江知渺用力握住安全帶,看着他的側臉,“現在是關于我,不是等待你去揭露黑暗去拯救的普羅大衆!我們結婚七年了,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我不認為在調查結束前,我的說法會對實際情況或者他人的想法産生什麼影響,所以我隻能理性地說出客觀事實。”
“理性,又是理性。”江知渺冷笑一聲,“難道對自己的妻子,你都沒有任何主觀的情緒嗎?難道就說不出無條件信任這種話嗎?”
面對她的質問,邵聿沒有回答。他平靜得像是沒有感受到她的憤怒,目光筆直地看向前方的道路,江知渺連他的餘光都捕捉不到。
她無法被邵聿的解釋說服,假如他相信自己與案件無關,又怎麼會有這樣淡漠的态度?
一個她不願相信的念頭驟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可怕的是,這個念頭恰好能回應她的困惑。
江知渺靠回椅背,張了張嘴,緊繃的喉嚨第一時間沒能發出聲音,而後,輕飄飄地抛出了最後的問題。
“難道,你也覺得人是我殺的嗎?”
車子在下一個紅燈慢慢停下,四十五秒的等候時間,每一秒都格外漫長,甚至煎熬。
在倒計時緩緩歸零的一瞬間,随着車速瞬間提升帶來的失控感,江知渺似乎聽見自己的心停跳了一拍。
“停車,我要下車。”
邵聿沒有阻攔,把車子緩緩停靠在路邊。江知渺解開安全帶,一把推開車門,跨步邁下車去。
在關閉車門前,她最後留下一句:“我沒有殺他。我和他,什麼都沒有。”
車門“咚”的一聲關閉,邵聿再次發動汽車,後視鏡裡江知渺的身影越來越遠,很快就看不到了。
他在下個路口猛打方向盤,将車停靠在路邊一棵古老的大樹下,從兜中掏出那張被他潦草折疊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