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念走後,我開始頻繁地往省醫院跑。實際上殷念并沒有交代我些什麼,這一切隻是我的一廂情願,或者說是思念發酵後的産物。
我常常在奶奶的病床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奶奶五官底子很好,即便穿着病号服也是雍容的氣質,想來年輕時也是頗有姿色的美人。
我看了奶奶半天,突然悟出了殷念走後我常往這兒跑的原因——奶奶是我目前見到過的殷念唯一的家人。看到她,我好像就看到了幾十年後的殷念。
這是獨屬于我的移情。
于是我坐在病床前,又開始幻想我和殷念幾十年後的生活。
可以确定的一點是,我和殷念不會有孩子。
我不曾從家庭中獲得完整的愛。我父親執着于生個兒子,仿佛沒有兒子就是斷了香火,偏生老天又讓他無法得償所願。
而他竟也較勁般的,天不讓他生得兒子,他就偏要和天作對,命我母親一直生育。接連五個女兒誕生後,我父親才終于認了命。在那個計劃生育的年代,家裡還因此交了巨額罰款。
這就意味着,當同齡人享受着來自父母完整的、百分百的愛意時,我得到的隻有被均攤後的五分之一。
更别提他們的愛本就稀薄,再經稀釋,便什麼也不剩了。
長大後我接觸到心理學才明白,人終其一生都在彌補童年的缺失。我對愛的貪婪與渴求,或許也是源于此處。
一個從沒感受過家庭溫暖的人,又怎會相信自己能給孩子幸福?
既然無法給予,那不如從一開始就避免悲劇的延續。這就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原因。
至于殷念,她不常跟我說起她的家庭,至今我也隻知道她的母親很早就離開了家,父親也在她上小學的時候就離世了,是奶奶将她供養長大。
知道這一點的時候我震驚了很久,我一直以為像殷念這樣快樂的人,總該是在一個健全的積極的家庭中長大的,事實證明我見過的世面還是少了。
而殷念不打算要孩子的理由很簡單,她說她想占據我全部的愛,她不要有另一個人來分走我的愛,哪怕是和她血脈相連的人也不行。
聽到這話的時候我很震驚。我一度認為殷念對我的占有欲是沒那麼強的。畢竟一個人如果占有欲過強,怎麼會在明知對方還沒走出上一段感情時,依然執着于叩響她的心門?
但這是殷念啊,總是讓人感到新鮮的殷念。我于是也不覺得奇怪了。
不過沒有孩子的話,就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問題:養老。
不養育小孩,就意味着我和殷念隻能依仗彼此度過餘生了。或許對于二十多歲的我們來說,這個問題還太過遙遠,但幾十年不也就眨一下眼的事情麼?
等到五六十歲,我們的身體功能完全退化了,爬幾階台階都要直喘氣,生病就像喝水一樣家常飯便。等到那個時候,如果我和殷念同時住院,或者同時患上阿爾茲海默病……我突然不敢繼續往下想。
我發消息給殷念:[等你回來,我們在家附近的健身房辦個卡吧]
殷念發來一個歪頭困惑的狸貓表情包。
她一定不知道我坐在病床前這短短的幾分鐘内,腦海裡怎樣上演了一出慘案——六十歲的陳斯然和六十歲的殷念,雙雙癡呆,被騙子騙光積蓄,流落街頭……
咳咳,鍛煉益腦,雖然不一定有用,但總比完全不鍛煉有用吧!
走出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迎面拍來的風冷硬凍人,像是有人用冰涼的手貼向我的脖子汲取我的體溫,我不禁把衣領往上拉了拉。
要是殷念在就好了,我就可以貼着她走,兩個人擠在一起總要比一個人暖和。
我站在醫院門口發了會兒呆,思索是先回家去,還是先就近吃個晚飯。
肚子發出叫聲的同時,我擡眼掃了一下周圍。
路兩旁的地攤還未收攤,賣花的、賣水果的、賣牛奶的零星分布着。最近的水果攤前,攤主正小幅度跺着腳取暖,無人問津的攤位襯得她格外孤單。
這樣想着,我卻又自嘲地笑了笑,說不定人家待會兒就收攤回家了,或許家裡有人溫着飯菜等她呢?——誰比誰更孤獨,還真說不準。
最後我還是走向那個攤位,買了幾斤橘子。至少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短暫互動裡,我們兩個人看起來都不那麼孤獨了。
然而一轉身,孤獨還是像影子一樣纏上了我。我想我撐不到和殷念一起辦健身卡就要孤獨而死了。
我懷着這樣的心事回到了家裡,并在和殷念視頻的時候,帶有悲情.色彩地向她傾訴了這份感受。
或許是很少見到我這樣嚴肅地使用誇張手法,殷念竟然笑了。
哼,這無情的女人!我正傷春悲秋呢,她怎麼能笑?哪怕裝裝樣子哄哄我也好啊。
可殷念就是殷念,開心和難過都寫在臉上,坦坦蕩蕩。我沒有因此愠怒反而更愛她也更想她了。
但緊接着,我們吵架了。
其實情侶之間吵架再正常不過,畢竟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更沒有兩個100%契合的靈魂。有分歧就會有摩擦,有摩擦就容易擦槍走火。
區别在于,有的情侶吵架像辯論,言辭鋒銳卻保持體面;有的情侶吵架則像是要掀房揭瓦,恨不得把對方族譜都請出來理論。
我性子軟,屬于前者,所謂的“吵架”頂多是語氣重些的争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