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他爽朗的大笑聲,聽着聽着意識到:他剛剛那句去問盧克西烏斯本人怎麼想的是在開玩笑,我居然當真,我真傻。
“盧米!”我生氣地拽了一下他銀白的長發。
“好好好——我不問!我才不去觸那家夥的黴頭呢——我們就當事情的真相是你說的那樣吧,瓦琳娜瑞亞!”
他沒戳破我把他的玩笑話當真,還又一次承認是我說得對,讓我一下子就沒那麼生氣了。
“也不用非得隻承認一個真相……我們各自相信我們自己版本的真相就行了,盧米……”
“可我喜歡你這個版本的真相啊,瓦琳娜瑞亞!我願意從此相信這樣的真相——相信我那個從小就比大部分魔族還殘忍無情的主人,其實也有着有溫度的一面。相信他殺她,他發笑,不是因為他沒有人性,而是因為他有和我一樣的人性。這樣相信的話,感覺很美好。”
我思考起來。我覺得他說的沒錯。兩個版本的真相其實都說得通:他笑就是從小心理變态,或者他笑是為了讨好父親。但我情願相信後者,因為後者顯得他不是一隻缺乏人性的怪物,而是和我一樣的人。他會害怕會恐懼,會為了生存戰戰兢兢地僞裝自己。我情願相信,他殺死母親是被迫的,是痛苦的,他為她的死難過,如同任何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但是……
“還是不要這麼相信吧,盧米……”我說,“你和我不一樣……我可憐他或者把他想得比他本來是的模樣更好,對我的生活都沒有影響,他現在隻是一個我見不到的遙遠的人,可你是要和他天天見面的……你不要相信這個能主宰你生命的人還有和你一樣的善念,萬一哪天因為這樣的認知誤判了他的态度……太危險了……”
像是我的話引起了他的思索,過了好一會他才回答我。
“也是。”他簡短地這樣說完,發動了魔法。他突然變成了來時的那種移動方式,以非常迅疾的速度前進起來。起初我吓了一跳,在做過山車似的感覺裡抱緊了他的脖子。但畢竟第二次坐盧米牌過山車,有點習慣了。我漸漸冷靜下來,并且想到:
我剛剛那番話是不是惹他不高興了?
嗯……感覺肯定是這樣……盧米剛說完喜歡我的版本,要相信這個版本,我就潑他冷水……而且他本來就是個性情浪漫的藝術家,藝術家不都特别讨厭被這些世俗和功利的東西羁絆住嗎?我剛剛那些話肯定是踩他雷區了……
但我覺得我沒錯。在這個殘酷的魔界想生存必須得看看腳下,而不能遙望天空太入迷。我不能因為害怕朋友生氣,就不對他說這些。正相反,就是因為是朋友,希望他活得好好的,所以才……
他突然停下來。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們居然已經在那個熟悉的塔樓的尖頂上了——好快!!!
他把我放下來,接着一邊整理他淩亂的長發,一邊對我說:“就在這裡分别吧,瓦琳娜瑞亞,再見。”
我瞥了一眼天上的紅月,從它的位置判斷,現在時間還早。盧米果然是生氣了嗚嗚嗚明明還可以一起玩會現在就要和我說再見趕客嗚嗚嗚……
“哦……一會你是要在這裡一個人彈琴嗎?”我委婉地問。他上午剛說過他心情不好就彈琴排遣。
他愣了一下。
“嗯……是啊。”他說。然後他彎下腰,伸出手,用力揉了揉我的頭發。他對我說:“你簡直不知道你剛才有多可惡……我看起來像是蠢到那種地步,需要你來提醒我不要把一個心情不好就殺人解悶的人想得太好嗎?”
“我……我就是提醒提醒……是關心你!要是你不是我朋友我才不多餘說那些話。”
“……要是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用精靈語低聲說,“我剛才就直接把你扔在那了。”
“啊?!喂!我聽懂了——這句我聽懂了!你怎麼能有那種念頭——我是個小孩啊!我不認路的——”
“會有别人路過那裡,你随便叫個人就把你帶回去了。”他毫無愧疚地這麼說,接着笑了。好像他不生氣了。他收回手,不知道怎麼想的,突然教育起我來了:“遇到棘手的麻煩,第一時間去想解決的辦法,而不是去害怕——瓦琳娜瑞亞啊,在魔界,尤其是這座城池,魔王的城堡,可怕的人和事太多了,你老這麼膽小是不行的。”
“我也沒有膽小到那種地步!”我抗議,“要是你真把我丢在那,我自然會找到回去的辦法……但是我會再也不理你了!”
“所以我沒把你丢在那啊。”他說着,坐下來。有一绺頭發因為他的動作又從他的耳後散落下來,但他沒管。他笑着凝望了我一會,繼而又說:“畢竟我隻是卑微的半魔,能和我尊貴的領主妹妹交上朋友實屬難得,我不能這麼糟蹋這份來之不易的友誼。”他拍拍他旁邊的位置,“現在時間還早,來坐,再陪我聊一會吧,瓦琳娜瑞亞。”
嗯,果然不生氣了!
我坐過去。這裡很高,我的眼前是一片隻有血月的荒冷的夜,風吹過來,刮着我的面頰。
“聊什麼呢?”盧米好像是在問我。我正要回答他:聊聊你這一年來經曆過的有趣的事吧!然而,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原來他是在自言自語:“那不妨還是聊聊我們都知道的吧——你除了聽說這座塔樓裡發生的慘案外,還聽了我那位主人什麼事迹啊?”
啊?怎麼又聊盧克西烏斯……我不想聊他了,萬一和盧米又因為什麼吵起來怎麼辦啊……可是瞥向他,他睜着他猩紅的眼睛,仿佛非常渴望知道答案似的注視着我。
“呃……還聽說……”盧克西烏斯肢解了聊他八卦的貴族——噫感覺我好像又是在潑冷水,暗示盧米别聊他了一樣。不不不換一個。他和馬爾維魯斯的關系……呃,但感覺會不會有探聽消息的嫌疑,和他打聽外人不知道的他主人和馬爾維魯斯的關系的内幕……那那那——
“不會吧?那些仆役隻挑他殺母親的事講給你聽嗎?”盧米漂亮的眉毛輕輕皺起來。我覺得我好像能理解他那些沒說出來的抱怨:他們這些庸俗的人啊!
“那也沒有,”我連忙說,“還有他的戰功啊……他的頭銜的來曆……他的長相……”
哦對了!我去年好一段時間都想知道他的眼睛的顔色呢!
我問盧米:“但我還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麼顔色——你知道嗎?”
盧米笑起來,擡起手,指着自己的眼睛。
“他是魔王的兒子,和我一樣,瞳色繼承了魔王的那種猩紅色。”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紅眼睛。
“哦……和你一樣啊……我聽說……盧克西烏斯也有一頭銀發,和你一樣……那你們豈不是長得很像?”
“是挺像的。我們有同一個父親,母親同是銀發的精靈——她們說起來也是關系不算很遠的堂親呢。”說完,他突然大笑起來,戳了一下我的額頭,“瓦琳娜瑞亞大人啊——你該不會是聽說他有一頭和我一樣的銀色的長發時,懷疑起我這樣卑賤的半魔其實是我的主人盧克西烏斯吧?”
我我我我……我不想說他剛才那樣指着自己的眼睛說盧克西烏斯就有這樣的眼睛時我又懷疑起來了……
盧米說:“我要是就好了!”
“……為什麼啊?”
盧米轉過頭望向一個地方,那是誕生節前後從魔界各地來到這裡的領主暫時留宿的區域。
“要是我是白□□的公爵,我就不會把卡狄莉娜帶過來。”他說出這個名字後,我意識到他是在看她的方向,“美麗又稀少的純血的銀發的精靈,他那麼招搖地帶到這座城堡,讓那麼多人注意到她,觊觎起她……等他厭倦了她之後,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到他那裡去要把她借走玩玩呢。”
他的話揭露的殘酷的未來讓我心情沉重,最沉重的是我知道,他沒有任何誇張和虛詞,都是這裡會發生的事。
他繼續說道:“美好的東西如果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很容易被摧毀,采撷鮮花的人才不會管把花朵從枝頭剪下是在怎樣地戕害這朵花。要是我是盧克西烏斯,我希望她一直安穩地呆在白□□,與她的家人共度歡樂的時光……不,我希望她從一開始就不是在白□□出生,而是在外面。像她這樣純血的銀發的精靈在精靈的國度是最高一等的公民,有資格參與對家園的統治。”
我看到他紅色的眼睛裡,瞳仁慢慢縮成一道豎線。
“都是因為盧克西烏斯。”他說,“他為了滿足他那些根本沒必要滿足的放縱的欲望,強擄來銀發的精靈,逼迫他們繁殖出銀發的奴隸。于是,卡狄莉娜成了魔族的女奴。”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好一會,我們間隻有呼呼的風聲。
“對不起,”我最終決定先對他說出這聲道歉,“我懷疑過你是盧克西烏斯。”
他聽到我這樣證實了我确實懷疑過,倒是沒什麼不快。他輕笑一聲:“也不怪你,沒必要和我道歉。銀發的魔族的确少見,貴族更是隻有他一個——好多時候我也嫉妒啊!都是魔王和精靈生的兒子,長得也差不多,力量和地位怎麼就差這麼多呢?”
他收回視線,紅色的眼睛裡,瞳仁已經變回了圓形。他打量着我的表情,笑着又說:“或者你更願意聽這樣的話?我原諒你啦,瓦琳娜瑞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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