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是五年前登基的,如今正值壯年,他謹記先帝教誨,繼位後一直矜矜業業,秉承先帝遺願,收攏兵權,肅清官場,令諸國不敢來犯。
如今太平盛世始于先帝,卻是在他手中一步步穩固下來。
要真說皇帝身上還有什麼不足之處,除了小時候尿褲子也就隻有子嗣單薄了。為此,太後和内閣愁得頭大,一個勁兒勸皇帝廣納後宮,正因此,今上年紀輕輕,後宮嫔妃就遠超先帝。
小滿這日,宮中新一批的宮女太監都查過戶驗過身,跟着内務府總管邁進九重宮阙的最後一道門。最後面跟着的兩個小太監肩上還扛着一個人,蓋着白布看不見長相衣着,兩個小太監隻知道這是總管在城西集市十兩銀子買來的,便宜是真便宜,隻是這人身上一股馊臭味,活像一個死人。
宮女中不乏長得漂亮的小官小戶家的女兒,給總管塞錢換了一個二等宮女的身份,能到主子跟前去露臉,興許祖上積德就被皇上看上了。沒塞錢的自然隻能被安排去幹最苦的活,當最末等的奴役供人驅使。
林雙意識混沌中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時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怎麼陰曹地府也會下雨嗎?
直到不斷有水滴在她臉上,順着額頭滑到發中,貼在頭皮上發涼時她猛地睜開眼,雙目猩紅,墜落天坑的畫面在她腦海中不斷回溯。
師兄弟們趴在天坑邊的身影、插進岩壁上的滿雪劍、走火入魔的邺繼秋……天坑大試。
林雙的腦子從來沒有如此混亂過,她自出了江南堂在江湖中縱橫數年,未遇敵手,那日她分明已經赢了所有人,隻要走下天坑宣告天下,她就是最年輕的天下第一人。
可偏偏隻差最後一步,她與天下第一失之交臂,到底哪兒出了問題?
她如擂如鼓的心跳在雨中逐漸平複下來,僵硬的四肢也逐漸恢複些力氣,她便擡起右手緩緩運氣,反複試了好幾次,經脈中才有暖流迅速流過,可實在太微末了,她能聚起來的内力聊勝于無。
林雙一身功力如今隻剩一成不到——一成不到,她連最簡單的破開一堵牆都做不到。
可惜她不通醫術,也無法診斷自己身體有什麼問題,更無從得知自己一身内力到底去哪兒了。
林雙暗暗想,這一條命撿的不知道虧不虧。
正當她陷入沉思之時,有人推開門卻不進來,趴在門框上道:“你醒了嗎?我的屋子漏雨了,你能來幫我補一下嗎?”
這一提醒,林雙才想起來還在下雨,她平躺着,臉對着的正上方屋頂上,一個大洞明晃晃地昭示着這個地方的寒酸。
林雙遲緩的眨眨眼,有片刻的怔愣,門口那人觀察許久才走進來,抱着手蹲在床邊盯着她。
“你還不起來嗎?”
林雙脖頸僵硬地扭過頭,打量起這人——這是個二十三、四上下的女子,五官生的精緻,多情的桃花眼、柳葉眉,下巴尖削,似是長期不能吃飽喝足、營養跟不上一般,導緻她臉色蠟黃,臉蛋有些凹陷,連發梢都焦黃分叉了,如此一來再俏麗的面龐也黯然失色,隻稱得上清秀,更何況她隻身着一身衣料十分破舊,看不出原來的顔色,有些縫接處都破開口子,袖口也被磨破了。
林雙一邊心想江南堂越來越荒唐嚴苛了,竟隻給這新來的侍女穿這破爛衣裳,一邊支着身子坐起,視線從“侍女”身上移開轉向屋子,心中跟着一震。
殘舊的桌椅、破了幾個大洞的帷帳、牆皮脫落的牆壁和長滿青苔的地面,甚至有老鼠和蟲蟻簌簌地從缺一條腿的桌下蹿過去,更别提隻剩個框的窗和随時要掉的門,屋頂像是被冰雹侵襲過一般,窟窿四布,屋子裡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連她身下的床都隻剩個床面,這個位置仿佛已經是整間房裡最完整的地方了。
和這滿屋狼藉比起來,頭頂的那個洞都顯得秀氣不少。
林雙記事起就和師兄弟們生活在江南堂,江南堂富得流油,他們自幼吃的是江南最貴的米,穿的是江南手最巧的繡娘們制作的錦服華袍,屋中擺設随便一件拿出去是價值連城的孤品,連學堂先生都是前太子太傅。
雖練武艱苦,卻從未有過一天苦日子,以至于此刻她坐在床上,腳踩在濕了的地面上,有些恍惚。
江南堂竟破落至此了?
她腦袋有些眩暈,但斷定這肯定不是江南堂,手指掐着眉心問:“這是哪兒?”
那女子站起身道:“大内皇宮啊。”
林雙:“……盛京皇宮就這破爛樣?”
太平盛世,皇宮竟然破落成這模樣。
她眨巴着眼睛點頭,“是啊,你被買下的時候沒和你說嗎?還是内務府沒教你規矩?”
林雙:“……”
她林雙堂堂天下第一人,竟被發買到宮中來為奴為婢了。
林雙皺起眉,盯着女子急聲問:“這是皇宮何處?誰把我弄到這兒來的?你又是誰?”
女子也跟着她慢慢皺起眉,好像幾個問題就把她難倒了,她在心裡自己盤算了半天。
“我叫沈良時。”
“你是被分來給我的婢女。”
“這裡是承恩殿的偏殿。”
林雙将她的名字在心裡默念好幾遍,猶豫道:“你叫……省糧食?”
女子好看的眼睛幽怨惱怒地挖了她一眼,“是‘良時不再至’的良時,不是省糧食……你沒讀過書嗎?”
沈良時。
林雙又将她的名字揣摩好幾遍,沒有在記憶中找到關于這人的隻言片語,便問道:“你說這是皇宮,我分明記得如今太平盛世,為何會破舊成這樣?”
沈良時坦坦蕩蕩地掃視了一眼屋内,似乎并未覺得有何不妥,“你不知道嗎?承恩殿一向如此啊,應是你一直昏死着,連自己怎麼被分到這兒都不知道吧。”
林雙道:“承恩殿?你是皇帝的妃子?”
沈良時颔首,“是,以後我就是你的主子了。”
林雙沒忍住嗤笑一聲,不無嘲諷道:“依我看宮中最末等的宮女吃穿用度都比這兒好吧,想必你也不過是個棄妃,這兒八成也就是傳說中的冷宮吧?還有你說的什麼,你是我主子?”
沈良時不置可否。
林雙面無表情地偏過頭,撐着床沿站起身,她這才低頭看到自己一身弟子服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及其不合身的、粗制濫造的麻布衣裳,衣袖衣擺短了一截,腰身肥大不說,領口上還沾滿不明黃色污漬,發出陣陣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