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天還未亮。
院中的石闆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在朦胧的晨光中星星點點泛着寒意。
柳昱堂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寝衣,耳邊卻如同電閃雷鳴般充斥着母親尖銳的啼哭。
窗外天色漸亮,透着薄涼之氣的月亮卻依舊高挂,将房間照得一片慘白。他木讷地望着窗外,擡手抹了把臉,指尖觸到一片濕冷。
“彥博,你要記住,你是柳家的希望,你要振興柳家。”
柳昱堂雙手掩面,呆若木雞地坐在床上,許久才回過神來。
柳家滿門忠烈,先帝在位時他的父親參與赤嶺之戰,連帶他的兩位哥哥皆馬革裹屍還故裡。
那日,當父親與兄長們屍首被遮着白布推回柳府時,全京城的百姓都沉浸喜悅之中,他們皆在歡呼慶祝赤嶺之戰大捷,隻有柳府門前白幡低垂,前廳赫然豎立三塊靈位,八十一盞長明燈在寒風中搖曳,伴随着此起彼伏低沉的嗚嗚咽咽。
柳昱堂跪在正中間,他的眼裡隻剩下黃燦燦的燭火搖動,忽聽得一聲,“聖旨到。”
“将軍柳正明、其長子柳景業、次子柳昱林忠勇可嘉,為國捐軀,一門忠烈,特追封柳正明為忠烈公。”宣旨的太監頓了頓,将目光移到柳昱堂身上,眼裡滿是哀恸,“遺孤柳昱堂年方十五,準其承襲忠烈公爵位。柳公子,有句話是陛下特意讓咱家口谕,朕特準彥博可直接參加三年之後的科舉,不必鄉試。”
燭火浮動,柳昱堂盯着蠟油順着白燭滑下停頓在桌上,宣旨太監一字一字宣讀,他的心卻在滴滴滲血。
盛夏時節他曾與兄弟躺在竹席上看着朗月高挂進入夢鄉,時常夢見陛下賜他爵位,他便沉浸在這個美夢裡,父親驕傲的目光,兄長豔羨的鼓勵都讓天真的他越發向往。
柳昱堂嘴角一彎,伸手去夠聖旨,兩行熱淚順着眼角滴落,“臣柳昱堂叩謝皇恩。”
母親伏在柳正明的棺椁上已然泣不成聲,“彥博,你要記住,你是柳家的希望,你要振興柳家。”
隔街的鞭炮一聲炸響,轟然炸得堂前白燭撲滅,柳昱堂怔怔地回過頭來,見白絹擦過慘白的臉,母親清瘦的臉漸漸清晰,腦袋沖着棺椁而去……
“母親!快來人!母親!”
“彥博,記住你父親兄長都在天上看着你……你是柳家最後的希望……”
先帝答應父親要留下柳家唯一的血脈,必定不會再讓他參軍上戰場,他隻能棄武從文,整個家族的興衰皆在他一人身上。
“彥博,該起了。”
門口一個淡漠疏離的聲音瞬間把他從夢境中拽了回來。
“彥博,你醒了嗎?不是說今日要早走嗎?”
柳昱堂推開房門,霜氣撲面而來。他緊了緊身上的單衣,踩着滿地的落葉走進院子。老槐樹的枝桠在寒風中簌簌作響,抖落幾片枯黃的葉子,打着旋兒落在他肩頭。
一晃三年過去了,哭聲卻猶在耳邊。
他伸手拂去落葉,擡頭望去,剛剛還高挂的月亮已不見蹤迹,天際泛着一絲魚肚白,卻還籠着一層薄霧。
陳伯不耐煩地催促道,“快走吧,再不過多久那位殿下便又要來堵門了。”
柳昱堂站在銅鏡前正衣冠,鏡中的男子身形消瘦,白皙的皮膚沒有一絲血色,五官端正眉眼細膩,生來就是一副好相貌,卻不似那種張揚之美,而如同美玉一般溫潤,謙遜有禮,進退有度。
柳昱堂眉眼低垂,明亮的眸子看向銅鏡,臉上辨不清喜怒,“舅舅,殿下畢竟是君,我是臣。”
陳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彥博,我是個粗人,我不懂你說的這些大道理,我隻知道我們柳家對皇家有恩,要不是你父親和你的兄長……赤嶺之戰不會大捷,她也不會是大淵的長公主,也不會有這麼舒坦的日子。”
“舅舅,這話大不敬,日後别再說了。”
“知道了,你快些趕去上朝罷。”
晨霧未散,樹上滿是金燦燦的桂花,微黃的樹葉上凝着細密的露珠,在微涼的秋風中輕輕顫動,霧氣在桂花香中流轉,遠處傳來幾聲鳥鳴,清脆婉轉,襯得這偏僻一隅越發幽靜。
秋風一起,寒意便從腳底慢慢升起,穿透衣衫直刺骨髓,似冰水澆身,街旁小販個個縮緊脖子,買炸糕的小販支棱起白布,便開始搗鼓那火爐上的豆乳,嘴裡還念念有詞道,“賣豆乳咯!又香又甜的豆乳!”
柳府就坐落在偏僻的銅雀街東南角,原本冷清落魄的府門口本門可羅雀,如今每日卯時一刻卻穩穩當當地停着一頂十六擡的攆轎,轎身上的雲紋龍鳳圖案無不彰顯轎中人的尊貴身份。
今日這攆轎已經停了一個多時辰,轎中的人雙眼緊閉半醒半夢打着瞌睡,似乎聽見幾聲叫賣聲。
桌上的檀香清幽雅緻,宋子雲食指輕輕揉了揉太陽穴,朦胧間睜開眼,那雙眼若秋水盈盈望向一旁的丫鬟,“香桃,你帶着暖爐去買一碗豆乳來,彥博喜甜,等他出門能在我這轎攆中能吃上一口熱的。”
香桃掩面而笑打趣道,“長公主,你今早出門帶了牛乳,桃花酥,還親自做了杏仁釀,如今還要奴婢去買豆乳,你是嫌狀元郎不夠甜?”
聽見自家丫鬟打趣,宋子雲并不動怒,嘴角反倒止不住地上揚,如蔥白似地纖纖手指輕輕拍打了一下香桃,“你這小妮子越發調皮,竟敢拿本宮打趣?”
“奴才可不敢。”
宋子雲靈動的眼珠子假意瞪了她一眼,嗔怪道,“還不趕緊去,耽誤了彥博上朝,我可不饒你。”
“遵命。”
香桃到底隻有十幾歲,一股腦地跳下攆轎,手上挽着暖爐奔奔跳跳地朝賣豆乳的方向跑去,宋子雲目送她的背影,嘴角笑容漸漸隐去。
宋子雲的貼身侍衛站在轎窗邊行了個禮,“殿下,如今已過卯時,忠烈公還未出門,怕是上朝要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