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我坐在這裡等他醒來便是。”
“這……”楚之說道,“還是讓老朽去叫醒大人。”
“不可,既然先生病了,豈能叫醒他?反正近日多雨,我也無他事,我就坐在這等他。”
楚之說道,“可……若是大人怪罪下來……”
“沒事,有我在,楚先生不敢怪楚伯伯。”
“如此多謝殿下。”
宋子雲說到做到,還真就坐在這前廳靜下心品茶,一品就是一個時辰,期間楚墨珣的随從幾次婉轉下逐客令,她忽閃大眼睛假意聽不懂。
在她換了第三杯茶後,楚之終于忍不住了,清冷的前殿門口輕輕響起一聲咳嗽,“殿下,大人喝了這藥且睡呢,殿下要不還是先回府,待大人大病痊愈再去公主府拜訪。”
宋子雲漂亮的小臉一瞬便垮了下來,嬌滴滴地抓着楚之的胳膊使勁搖晃,“楚伯伯,你這是要趕我走嗎?前腳才抱怨我多久不來,我一來便要趕我走,楚伯伯變心了,不喜歡我了。”
“老朽哪敢呢!”楚之歎了口氣,目光無意間瞥向屏風後頭,“隻不過……罷了,老朽這就給殿下準備點心去,殿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真的?”
楚之說道,“殿下許久不來,可楚府東南角那間廂房老朽可是日日打掃,日日盼着殿下能來住。今日若是天色晚了,殿下便住下。”
宋子雲一愣,若不是楚之提醒,她早就忘了自己在楚府還有一間閨房。那是宋子雲問楚墨珣讨來的。
那時她便在這日積月累的歲月裡偷偷喜歡上這大淵的首輔,常常打着弟弟的旗号來楚府向楚墨珣請教朝堂之事,每每天色晚了,她便宿在這間廂房裡。
楚府安靜清幽,卻不失品味,前廳正門對着悠長曲折的長廊。
宋子雲怔怔地坐在角落的琴瑟旁,枕木之上已積着薄薄的一層灰,她鬼使神差地微微彎起食指撥弄一根琴弦,琴聲悠揚轉去,她又匆忙按在琴弦之上,琴弦在指尖震動發出沉悶的聲音。
晚秋多雨,如細針般的雨霧蒙蒙地籠罩在兩旁的青竹上,漸漸染濕長廊青石路,風聲低吟,吹得竹葉沙沙作響,朦胧一片。
沉悶的琴聲讓宋子雲煩躁不堪的心安逸下來。
一陣腳步由遠及近。
那人的腳步聲很輕很慢,但她隻聞得一下足音便已辨出來人。
她仰起頭,目光正好撞見那人身披一身玄色長袍,衣袂在風中輕輕揚起,寒風作祟,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楚墨珣又一次就這樣如畫般走入宋子雲的心上。
“先生怎麼穿得這般單薄?”
宋子雲想喚人來伺候卻被楚墨珣制止。
“不知殿下來訪,有失遠迎,真是失禮。”
楚墨珣後退一步對宋子雲行君臣之禮,宋子雲看着這般禮數周全的楚墨珣,又想起她沒規沒矩來這和他一起喝酒的日子,心底徒然升起一片惱意。
“我……本宮來之前還以為先生以病為由拖着不上朝,”宋子雲盈盈秋水般的眸子望向楚墨珣,仔細一瞧他臉色蒼白,整個身子瘦了一大圈,“沒想到先生真的是病了。”
又是一陣悶咳,楚墨珣偏過頭去強壓喉間癢意,“殿下有何事派人來知會一聲即可,怎麼還親自來了?”
“無事便不能來看你了嗎?”宋子雲靜靜地站在原地,一身鵝黃色長裙映得她溫柔婉約,眉眼如畫,指尖緊緊攥着衣袖,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這是你府上,我們坐下說會話。”
“微臣不敢。”
不敢?
你哪裡是不敢。
“你若是不坐,我也不坐。你是知道的,五年前我赤腳在雨中站了一夜,太醫說寒氣入體,萬不可久站。”
五年前那個雨夜如同今夜的她一直等着楚墨珣,楚墨珣低着頭看不清情緒,卻不再虛僞推脫,坐在相隔她三位的下首位上。
楚之端上兩杯清茶,宋子雲提起茶嗅了嗅,“伯伯,先生咳嗽并不是秋燥引起,而是風寒入體,太醫醫囑不能飲茶。”
楚之為難地看了看宋子雲,又看了看自家主子,不敢反駁,“茶能提神。今日内閣送來的折子還沒過目,大人待見過殿下還得去書房。”
宋子雲問,“什麼時辰了還要看折子?”
楚之答,“内閣太監在門房守着呢。”
楚墨珣微微皺眉,提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楚之,退下。”
屋外的雨依舊在下,綿綿密密落在前廊院中,宋子雲雖與他坐得不遠,卻感覺他倆相隔千萬裡。不知從何時起,明明有許多話想對他說,卻始終張不開口。
“殿下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楚先生是大淵最聰明之人,十三歲便參加童試中案首,不及弱冠之年便成狀元,入翰林院三年不到便為院首,不過短短幾年已位列首輔。難道還猜不出本宮今日為何而來?”
“殿下造訪可是為了翰林院院士一職?”楚墨珣聲音冷清,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提起茶碗又喝了一口,手指捏着蓋碗反複搓着茶香,發出清脆的聲音,“微臣知道殿下的意思,但微臣還是那句話,時候未到。”
“先生所指的是忠烈公做翰林院院士時候未到,還是陛下親政時候未到?”
“二者皆是。”
“為何?”
“天下學子自是以翰林院為首,忠烈公雖是新科狀元,但人微言輕,資曆不夠,他做不了翰林院院士。”
“那陛下親政呢?陛下已到束發之年,朝中人心攢動,久之恐大淵基業不穩,本宮實在不明先生說的時候未到是何意,既然時候未到,那何時才到?”
“陛下耳根稚嫩,容易被旁人左右偏信佞臣,還需曆練,此時親政并不妥。”
“所以你承認是你讓時黎公然在上朝時駁斥我的奏本?”
楚墨珣低頭默認,“微臣知殿下好意,但殿下今日來問微臣意見,微臣還是一句話,柳昱堂做不了翰林院院士。”
“你……”宋子雲一口悶氣堵在心口,“想當年楚先生位列翰林院院首之時比忠烈公還要年輕幾歲。”
楚墨珣捏着蓋碗的手緊了緊,指節微微泛白,“柳昱堂并不是我。”
“楚先生是不是怕彥博成為第二個你?”
丹鳳眼流轉之間擡頭看向宋子雲,不過隻是一眼便默默閉上眼,他了解宋子雲的脾氣,“這話殿下不該問我。”
宋子雲痛恨自己剛剛說出口的話,她并不是這意思,她隻是當真生氣了,這個楚墨珣總有辦法把自己真實的情緒給逼出來。
可說出口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
他倆都沒有再開口,直到宋子雲問,“你當真不知我今日為何前來?”
楚墨珣低頭默不作答,外面的雨卻有漸大之勢,宋子雲神情凄婉,眉間蹙起一抹淡淡的愁緒,仿佛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卻終究化作一聲輕歎,“不管先生相信與否,我是真的想來看你。”
“微臣謝長公主殿下關心。”
宋子雲恍然,那個目光柔和的楚墨珣和如今禮數周全的首輔楚先生合二為一,她熱絡的心也漸漸冷了下來。
“近思,如今朝局複雜,内憂外患,本宮有些累了。”
楚墨珣立刻起身拱手,“還望長公主保重鳳體。”
他是這般恭恭敬敬,好似就差把她當菩薩拱起來了。
宋子雲突然笑出了聲,她不是在笑别人,是在笑自己,隻有自己從頭至尾都停在那個雨夜,那個被他抱住的雨夜,“近思,我想問問你若是我出了事,你是否依舊願意輔佐陛下?”
此言一出,楚墨珣終于擡起頭看向宋子雲,“殿下何出此言?可是這幾日有何危險?錦衣衛是如何辦事的,臣這就加派人手保護殿下。”
換作以前宋子雲會為了楚墨珣的這幾句話沾沾自喜,如今她卻知他的意思,“我隻是随便問問。”
楚墨珣又低下了頭,不卑不亢地避開宋子雲熱烈的目光,“君是君,臣是臣,微臣……”
宋子雲受夠了他這副秉公執法的态度,雙唇緊抿,“看看我。”
“殿下說什麼?”
“我要你擡起頭看看我,近思,我是羽南,不是什麼長公主,你還記得五年前你對我說的話嗎?我要你像五年前在内殿對我說話那樣。”
“臣定當竭盡所能輔佐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