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樓
寅時三刻的月光在琉璃瓦上淌成銀溪,十二盞羊角燈懸在楠木挑檐下,燈面繪的夜宴圖被夜風掀動,遠遠望去如同跳躍的兔子那般靈動活潑。
沉香樓身居偏僻,依山而建,這棟小樓隻是其中一棟。一樓的内殿中已經坐滿了賓客,若不是宋子雲的名諱,怕是這二樓雅間也容不下她與白暮非。
二樓雅間以十二扇檀木屏相隔,每扇透雕着不同節氣的花神。驚蟄杏花屏後,鎏金狻猊爐吐出沉水香,纏絲瑪瑙酒具映着窗邊那叢湘妃竹,竹影在宣紙窗上勾出幅天然墨戲。
宋子雲興奮地看向一樓,“我來了這麼多次還不知沉香樓有這樣一棟熱鬧的小樓。”
白暮非道,“殿下是皇親貴胄,自然得去那高雅的小樓,這棟是專供平民百姓消遣娛樂的。”
“可這裡更鮮活,我喜歡這裡,不像那些讀書人,明明看起來很近,卻如同井中月水中花。”
今日宋子雲着男裝,墨色織金錦裁的箭袖掠過雕花窗牖,纏枝牡丹暗紋正巧承住半縷暮光。宋子雲束發的羊脂玉冠透如冰髓,内嵌赤金絲,腰封是西域進貢的孔雀羅,靛青的底子暗繡銀線雲雷紋,玄色大氅以雪貂毛滾邊,解下綢緞絲帶時露出内襯的月白绫羅,風流又不羁。
左手纖細的拇指套着一枚油潤的玉闆指,顯得這位公子極為矜貴,恍似佛前燈花濺落紅塵,偏生烙在這風流少年骨上。
白暮非似笑非笑看着宋子雲,眸光之中映出她淋漓暢快的表情。
“你這麼看着本宮幹什麼?”
白暮非非但不避諱宋子雲的目光,反而溺在她的黑瞳裡,迎難而上,“殿下漂亮,自然得多看。”
“科考在即,你這樣日日飲酒夜夜笙歌,就不怕落了榜?到時候我可就将你趕出公主府?”
白暮非長臂一攔勾住宋子雲的肩膀,“我瞧殿下近幾日心情不佳,故而帶殿下來放松放松。”
宋子雲斜挑細眉,“少自作聰明,你哪隻眼睛看見本宮心情不佳?”
“殿下的心思,臣不敢揣測,殿下若是不想說就不說罷。”
宋子雲輕咬嘴唇,“若是你無意間惹了一位朋友生氣,你該如何道歉?”
“敢問殿下口中的朋友是男人還是女人?”
“有何區别?”
白暮非雙手叉腰,“自是有區别,對付女人嘛,我是很有辦法的,殿下放心不出三招便能拿下。”
“若是男人呢……”
白暮非一雙柔美的眸子忽地看向宋子雲,柔弱不能自理地扶着腰,“那我便沒了法子。”
宋子雲瞪了他一眼,白暮非捂嘴偷笑,“殿下您這般身段樣貌,可有大淵第一美人的美譽,竟要問我如何對付男人?”
宋子雲雙頰騰然绯紅,橫着一雙盈盈秋色,“胡說什麼呢!他……他是先……朋友。”
白暮非笑夠了正色道,“殿下别惱了。我相信殿下既是無意,殿下那位朋友不會介意的。”
忽有兩名侍女挑開垂珠簾,一人捧着越窯青瓷壺,一人端來幾盤點心果蔬,宋子雲今日着男裝,兩位侍女見兩位男士一高一矮勾肩搭背,掩嘴偷笑,宋子雲抖開白暮非的手,“我的心情可是暢快得很。”
一位婢女點起鎏金燭台,宋子雲輕浮的手指細細地挑起一位婢女的下巴,“姑娘别這麼着急走嘛,這沉香樓裡的姑娘是不是都如你一般漂亮?”
婢女咯咯地笑了起來,“公子請自重。”
宋子雲握住婢女的手在她細嫩的手背上偷了個香,這般占便宜之事在宋子雲做來卻好似月中嫦娥一般令人心動,“姑娘,這裡有什麼好玩的?”
婢女害羞低下頭,高興地躲在宋子雲懷裡,嬌羞地問,“公子可要聽曲?”
“怎麼?你給本公子唱?”
“妾哪有這本事,是一樓的鹧娘子唱,她馬上便要開唱,公子有沒有興趣?”
宋子雲眼裡放光,“是那位江南河畔名震京城的鹧娘子?”
“正是。”
“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請鹧娘子唱第一曲戲付出的銀兩可不菲,不知二位公子……”
宋子雲仰首銜住瑪瑙盞,琥珀色的酒液順着香齒滑入喉嚨,宋子雲那雙勾人的眼睛比那婢女還勾人,她描金折扇一合,反手抛出一袋錢。
“姑娘瞧我這樣的出不出得起錢呢?”
“妾看公子氣質不凡,自是出得起這錢。妾這就把戲單子拿上來。”
白暮非嘴角含笑,肩膀輕挑地撞在宋子雲身側,“怎麼樣,殿下,來對地方了吧。”
宋子雲也懶得理他,拿起戲單子翻看起來,“我要點一曲,我想聽木蘭辭,白暮非你覺得呢?”
“霓裳羽衣。”隔斷隔壁傳來一聲铿锵有力的聲音,“我出一千兩。”
宋子雲一挑眉,頓時對樓下的戲單失了興趣,伸長脖子透過隔斷看出聲的人。
剛才被宋子雲摟進懷裡的女婢面露難色,“公子,您看……”
宋子雲扼腕搖搖頭,“我可出不起一千兩,讓給這位公子吧。”
檀木屏那頭的人合上戲折子,玄鐵護腕壓在黃花梨案頭,似乎哼出了一聲嘲諷,“承讓。”
樓下銅鐘猛然奏響,“《霓裳羽衣》!”
一樓青玉甲尖掠過冰蠶絲弦,十三柱箜篌應聲而起,驚得鎏金香爐吐出一線鶴形青煙。暮色漫過聽雨軒的十二折素屏時,琵琶弦上正凝着最後一滴松煙露。
挽綠衫的歌姬腕轉如蘭,象牙撥片挑破半盞冷泉。忽有穿堂風掠過,将《霓裳羽衣譜》的絹頁掀成白蝶。泠泠泛音裡,崖邊老梅簌簌抖落胭脂雪,跌進案頭越窯青瓯,化開半瓯碧潭水色。
餘韻在十二重鲛绡帳間遊走,竟引得池畔倦鶴引頸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