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渡水,夜色臨山。
對于沉迷碰瓷奇遇舞衆生的人來說,這一幕場景再熟悉不過了。黃葉瑟瑟落下,小道蜿蜒向前,一條長河繞過高坡,遠遠看到一盞昏黃的驿燈,映亮了飽經風霜的“茶”字招牌。
這看慣了的場景不免給人以親切感,但定睛一看,就會發現,這裡和遊戲并不完全相同。最難以忽視的,就是那間木檐灰瓦的客棧,它要比遊戲中兩層的小客棧高得多、也大得多,屋檐甚至已經隐入了漫天凝滞的灰霧之中,檐角挂着的兩盞燈籠在霧裡透出暗淡的光。
“好安靜。”龍葵說。
因為整片天空都被暗壓壓的灰色霧氣所遮蔽了,根本判斷不出這裡是白天還是夜晚。四周一片安靜,客棧明明坐落在臨水的沙洲上,卻聽不到任何水聲,仿佛這條被籠罩在霧霭中的、寬闊而不見頭尾的大河是一潭死水。
謝不若的鹦鹉低低地飛了一圈兒,落回到他的手上:“外面沒人!外面沒人!”
幾人對視一眼,便向客棧内走去。
仇非、謝不若與龍葵先後進去,柳七刀走在第四位,即将踏進客棧大門的時候,他的心裡突然産生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柳七刀仰頭看向客棧,它高大如一座小山,卻是一種不能用“宏偉”或者“壯觀”來形容的巨大,至少這一刻,他的心中完全沒有任何贊歎或驚訝的情緒。相反,他甚至感覺到了一刹那的危機感,仿佛這間客棧是一個活物,屋檐上兩盞燈籠就是它的眼睛,居高臨下地、冷冷地注視着經過它的衆生,張開宛如大口的黑幽幽的門洞,等待疲倦的旅人自己投入它的腹中。
他也看過不少無限流小說,深知不能放過任何一霎的危險預感,當即便要轉頭攔住走在隊伍末尾的祁雲縱。但柳七刀這一轉身,忽然看到,不知何時,那萦繞在天際的灰霧竟然無聲無息地逼近了,他們來時的路和客棧周圍的風景都被吞沒在茫茫的大霧之中。
不對勁——他剛生出這樣的想法,忽然看見有個白晃晃的影子在霧中一閃而過,柳七刀皺眉凝視想要看清楚些,卻赫然發現,那是一隻纖細的手,提了隻晃晃悠悠的紙紮燈籠,那隻手與燈籠一樣都是慘白慘白的,燈籠紙上卻濺着幾滴暗沉泛黑的血。
柳七刀背後一涼,便聽到一個聲音幽幽地笑着,這聲音非男非女,不老不幼,說不出的詭異,仿佛離得很遠,又好像就貼在他的耳邊。
“大俠……你看到我了嗎?”
他知道事情不妙,想要轉身,手腳卻在這時候都變得冰涼麻木起來,思緒一片混沌,不受控制地就要張開嘴。
“你看到我了吧……”那聲音不緊不慢地追着柳七刀,“你看到了,對嗎?告訴我……”
柳七刀的大腦還保留一絲清明,他直覺千萬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但極度的寒冷已經将他整個人變得無比僵硬,仿佛和四肢百骸都失去了聯系,根本沒法控制自己,隻能感到自己的嘴緩緩張開,說:“我——”
“我不是你的宿敵,遺憾是你的宿命!”
祁雲縱一把拍在他肩膀上,強硬地推着他便向客棧門裡走去,一邊走一邊唱道,“怪隻怪你沒運氣,遇見我在決勝局!”
柳七刀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腿,他感覺那股莫名的寒意想要往外走,卻根本抵不過祁雲縱抵在他背後的手臂的力氣,隻能被強行推着踉踉跄跄地走進客棧黑黢黢的大門内。他努力轉動唯一還能動的眼睛,便看到祁雲縱表情緊繃,面色肅然,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他的不對勁。
那聲音似乎不甘心,尖叫着想繼續誘使柳七刀回答問題,但祁雲縱唱歌的聲音更大,什麼在眼前揮之不去的白手白燈籠通通變成了刷屏的黃雞大笑,柳七刀越往裡走就感覺身上越來越暖,他從來沒覺得《狂》這麼好聽過。
“這不是桀骜不羁這是天下無敵!”
随着祁雲縱一段唱完,他們也一步跨進了有間客棧,耀眼明亮的燈光一瞬間灑下來,柳七刀終于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渾身冷汗,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脖頸上。
他宛如溺水得救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剛回過神來,就看到三個隊友正震驚地看着他們倆。
“……”仇非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你倆什麼毛病……”
柳七刀環顧四周,頓時沉默了。
這客棧大堂竟然出奇寬敞,一眼看不到頭,連片的燈燭明快而溫暖,桌椅成排,光亮整潔。
但坐滿了不同門派的玩家。
現在這些玩家以和三個隊友們相同的神色,沉默地注視着勾肩搭背唱着《狂》闖進來的祁雲縱和柳七刀,在這死寂一般的沉默中,角落裡的一個丐幫猶豫着擡起手,鼓了鼓掌。
丐幫的掌聲沒能拯救祁雲縱和柳七刀,反而讓現場氣氛更加尴尬了。他的唐門隊友見勢不妙,趕緊把還在專注捧場的丐幫一把按住。
“好感動。”柳七刀小聲說,“你們仨還和我倆站在一起。”
“廢話。”謝不若也小聲說,“人家都是五個人一起坐,長了眼睛的都知道咱們是一隊的。”
“……”
祁雲縱痛苦地抹了把臉。
“你們到底什麼情況,怎麼搞那麼慢?”龍葵問。柳七刀趕緊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了,這時候才覺得一陣一陣的後怕。
“蔣玉鳳說有間客棧絕對安全……所以客棧外面并不屬于安全區。”仇非聽完,便說,“那灰霧也很奇怪,聽七刀的描述,似乎是它帶來了危險。”
“我也覺得是。”柳七刀想起在灰霧中看到的畫面,仍然心有餘悸,“我看到的白燈籠好像是白事時候用的那種,現在回想起來,那隻提着燈籠的手,也白得像紙一樣……”
不必多說,大家對傳統中式恐怖心裡都很有數。
“走吧,去找老闆娘。”仇非說,“客棧規矩,每個隊伍到了之後都要去點點卯。”
柳七刀跟着他們,順着客棧大堂的邊緣向櫃台走去,餘光看到其他玩家們各自低聲交談着。他不禁說:“這裡的氛圍和我想的不太一樣,我以為大家都會很熱情。”
“蔣玉鳳都說了那樣的規則,明擺着暗示後面可能會PVP。”龍葵小聲說,“所以大家都很低調,也不想引人注目。其實我們一開始也準備這樣的,沒想到你們……”
她欲言又止。
“柳七刀,你還我一世英名。”祁雲縱咬牙切齒。
柳七刀十分愧疚:“那要不然,等會兒我站到桌子上高歌一曲……”
他想了半天什麼歌比較适合,最後眼睛一亮:“《蒼雲粑粑》?在劍網三——”
“你敢唱試試!”仇非冷笑道。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客棧的櫃台前,櫃台後站着的就是他們非常熟悉的NPC,将茶館開遍大唐的傳奇老闆,趙雲睿。
離開了遊戲建模,她看起來姿容綽約、柳眉鳳目,笑容溫柔而不乏英氣,又帶着些淡淡的悲憫,氣質十分特别,燈燭輝映之下渾身沐着溫暖的光,竟然讓人移不開視線。被她溫柔地注視着,柳七刀頓時有點臉紅,他努力挪開視線,發現謝不若這小子用半截破爛鬥笠把臉遮得嚴嚴實實,可惜耳朵紅得要滴血;連龍葵和仇非看着她,都有點晃神。
——對,他們剛從湘竹溪出來,身上還破破爛爛,沾滿血與膿液;柳七刀頓時就不知道自己的手該往哪放了,他偷眼一瞧,連最鎮定的仇非都有些不自在。
“老闆娘,我們到了。”祁雲縱說,又問其他人,“你們怎麼不說話?”
“……”沒人理他。
“一路奔波,也是辛苦了,快些休息吧。”趙雲睿朗聲道,随着話音落下,幾人身上殘破不堪的校服竟然瞬間整潔如初,她又指了指櫃台上一張紙,“将隊伍名字寫上即可。”
頓了頓,趙雲睿又取出一隻雞距筆與一隻炭筆:“若是不習慣,俠士也可換用炭筆。”
——她好體貼!這是四個人心裡共同的想法。
“那我寫了啊。”祁雲縱直接拿起筆,在紙上大筆一揮留下“餓了麼”三個字,“好了,謝謝老闆娘。”
——不解風情的劍純!四個人又同時在心裡想。
“你們瞪我幹嘛。”祁雲縱莫名其妙,“哦對!差點忘記了。”
龍葵歎了口氣,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并沒有什麼期待,果然,就聽見祁雲縱說:
“柳七刀待會站桌子上唱歌啊……要不就唱個《江山雪》吧,你唱歌跑調嗎?”
“我應該……不跑……吧……”柳七刀艱難地說,感覺臉熱得要冒蒸汽。他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看見趙雲睿就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家一樣,很容易就覺得不好意思;再看看其他人,似乎也或多或少有跟他同樣的感覺,當然,祁雲縱除外。
“唱歌也未嘗不可,但恐怕要先等一會兒了。”趙雲睿朝他一笑,“各位俠士都到齊了,孟秋還有些話要與大家說,請先回到大堂座位上去吧。”
他們聽完趙雲睿的話,又暈暈乎乎往外走,越走感覺越清醒。
“孟秋是誰?”謝不若拿手給自己的臉扇風降溫,小聲問。
仇非答:“客棧裡的NPC,具體是做什麼的我也不知道。”
這時,趙雲睿忽然叫住柳七刀:“俠士稍等。”
柳七刀一愣,便看到趙雲睿走上前來,右手在他肩膀上輕輕拂了拂,好像隻是撣去了一粒灰塵,但随着她的動作,柳七刀之前撞邪時殘留在身上的陰冷和不适感頓時一幹二淨。
“夜深霧重,難免着涼,還是不要出客棧的好。”她意味深長地笑道。
等柳七刀同手同腳地追上其他人,到桌邊坐下,便聽到仇非說:“趙雲睿不對。”
“怎麼不對?”謝不若說,“我覺得很好啊,我明明看到你也臉紅了。”
仇非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這不像是遊戲裡的那個趙雲睿。我建議,大家今後不要再将這些NPC與我們熟知的角色聯系起來,以免喪失防備心。”
“哦!”謝不若撓頭,“我們這裡隻有你是劇情黨吧,放心,我們跟她根本都不熟,我也就碰瓷奇遇的時候見過這個NPC,出了奇遇就沒注意了。”
“……”連續多年勤勤懇懇碰瓷天涯無歸與茶館奇緣無果的仇非不想理他。
他們正說話間,便看到一個小女孩走了出來,大概就是趙雲睿口中的孟秋。她長得十分乖巧可愛,臉蛋圓圓,聲音倒是響亮:“大家都到齊啦!恭喜你們全員安全度過第一天哦!”
柳七刀聞言,回頭看了一下,發現也有不少人和他一樣在估算全部玩家的數量,但這大堂很奇怪,越接近邊緣就越看不清晰,仿佛刻意在模糊他們的認知。
“歡迎大家入住有間客棧,下面我來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孟秋拍拍小手,高聲說,“客棧全天開放,禁止逞兇鬥狠,晚上沒有宵禁,但建議不要出門。一日三餐是随時提供的,大家餓了的話,直接去後廚找金大廚就可以啦,不過金大廚不接受點餐哦。至于我們提供的這些食宿費用——全部免費!”
她停頓了一下,才在玩家們的注視中甜甜一笑,繼續說:“當然,隻針對每次能夠回到客棧的俠士們。”
一衆玩家都聽懂了這句話隐含的意思,氣氛一時有些凝重。
免費的食宿,就看你有沒有命去享受了。
“當然啦,這裡也有消費途徑。每度過一天後,隊伍都能獲得一千玉簽,大家可以用玉簽從老闆娘那裡換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東西,你想要的全都有!至于住宿,請自行去二樓挑選房間,都是内外套房,方便小隊同住。”孟秋眨眨眼,繼續說,“有馬的俠士,請将馬牽到馬廄;有鳥的俠士,請将鳥放入羽房。不過大家記住,不能住到三樓往上哦,那裡都是已經度過了很多天的俠士。”
這句話着實讓衆人愣住了,立刻有人問:“我們不都是第一天麼?怎麼會有人度過了很多天?”
孟秋理所當然道:“浪客行一共有八天,但第九天也不一定要離開啊。他們一直不離開,就要一直重複這個循環,這不是很正常麼?”
看衆人都在低頭思考,她又補充道:“忘記說啦,從第二天起,大家經曆的事件就不再相同了,不要想着去借鑒其他人的經驗呀。”
又有人問:“後面會出現玩家……不是,俠士之間競争的情況嗎?”
孟秋回答:“這麼多天,大家難免要碰到一起,對不?至于是和和氣氣的還是怎麼樣,那我說了可不算,得看你們自己。”
這句話很重要,起碼透露出了一個信息:玩家間可以自由決定是競争還是合作。
大堂裡立刻響起了小聲的議論,不少人向四周投去打量的目光。
“我們會遇到那些已經通關了二周目、甚至三周目的隊伍嗎?”又有人在角落裡發聲,“他們從技能和經驗上來說都比我們要強,我們怎麼和他們競争?”
孟秋俏皮地歪歪頭:“越到後面幾天,越有這種可能哦。客棧的規則已經在盡量保護大家了,至于客棧之外的事情,老闆娘也沒有辦法。當然啦,這些鬲從之流的數量并不是很多,如果你實在不想遇到他們,也可以試試求神拜佛。”
“這簡直就是以更強大的對手,強迫同一輪的玩家們進行合作。”仇非低聲說。
“‘割蔥知了’是什麼?”他們旁邊桌上,那個給祁雲縱捧過場的丐幫問。
“……”孟秋的小臉上露出了無語的神色,沒理他,開始抱怨客棧後面張老漢養的豬吃太多、金寶兒和青青貪玩誤了幹活等小事兒。
“是‘鬲從’之流。”他同桌的長歌隊友淡淡回答道,“西周時周厲王姬胡欲征鬲從之地,約定了價目卻遲遲沒有給付,于是鬲從四次三番前去讨要,得到補償後才出讓土地。有人便以這段故事為引申,以‘鬲從’比喻釘子戶。”
“卧槽,不愧是長歌門玩家。”謝不若低聲對衆人道,“這氣質,和咱們非姐有一拼。”
仇非搖頭:“我可不知道這個典故。”
她皺起眉看着那桌人,唐門、丐幫、長歌、和尚,還有個毒蘿,這卻是她在客棧裡見到的第一個少女體型。
讓仇非覺得最值得注意的是,那長歌講完這段話,他的隊友們反應卻都很平淡,似乎早就習以為常,就連那戴着雲幕遮的丐幫也隻是說了句“原來如此”,便繼續轉過臉去聽孟秋絮絮叨叨了。
“要注意他們一下麼?”龍葵輕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