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一路前進,很快就到了整個鎮子最北頭的廟宇。
這座廟并不算大,但裡裡外外竟然圍滿了人,放眼望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人群擁擠,牛車甚至沒法靠近,曲小蕨跳下車,先被吓了一跳。
雖然總說紅河渡大,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直觀感受到紅河渡的鎮民數量之多。
裡正就站在廟門前的台階上。一天不見,他看起來憔悴蒼老了很多,但好歹是活着的,現在正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勸說幾個帶了鋪蓋的鎮民回家。他們四處環顧了一圈,終于在廟後的小土坡下找到了先到一步的隊友,走過去後就發現,行守手上已經捧了一個用紅布包裹起來、捆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這大概就是那尊“神像”了,那紅布上滿是泥土,顯然是從地裡刨出來的,布料也比神像小了一圈兒,并不能完全将它包裹住,底下露出了小半截石鑄的軀體,好像是一個女性的腰部。
“樹燒了麼?有沒有什麼異常?”付井儀看到他們走過來,便問道,“氣味、聲音,或者是其他的情況?”
“沒看出來。”曲小蕨搖搖頭,心說怪不得付井儀那麼痛快地就同意燒樹了,原來是等着後續呢。
他們圍成一圈,看行守把那尊“神像”從紅布的包裹中拆出來。
“據裡正說,他們試過了刀劈火砍等各種方法,都沒法毀壞這尊神像,所以才隻好将它埋起來。”行守邊說邊将捆得結結實實的麻繩逐一解開,随後扯下紅布。
神像露出真容,幾人一瞬間都屏住了呼吸——但出乎意料,那尊神像并不像裡正形容的那麼可怖,相反,它非常端正,線條流暢,神形柔美,雕工精湛,甚至有些像現代的雕塑裝飾品。
這尊神像是一個女性的半身像。“她”梳着很常見的螺髻,穿着襦裙,緊閉雙目,唇角帶笑,雙手放在胸前。如果說非要找出哪裡詭異的話,大概是“她”的雙臂上都纏繞着鮮紅的披帛,和整座神像整體素淨的用色格格不入。
“怎麼長這樣?”曲小蕨不禁問,“之前裡正不是說很恐怖嗎?”
行守搖搖頭:“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和裡正說的不一樣,但這的确就是一尊很标準的阿裡曼半身聖像,你們要是打過荻花前山的話,應該會有印象。”
PVP們齊齊表示沒見過。
這聖像看起來表情甯靜而恬和,任誰乍一看也想不到,就是它在奴役着那些枉死的鎮民,使他們死後也日日飽受痛苦煎熬。
眼看鎮民們還在依次參拜,他們輪流用技能試了試,然而無論是什麼技能、即使加持了六字大明咒,都沒辦法損壞那聖像分毫。最後行守幹脆直接用朱砂在那聖像上謄了一遍六字真言,但“她”依舊隻是閉目微笑,不見任何損毀的痕迹,顯然,六字大明咒隻對鬼魂類起作用。
他們這邊正試着,卻又聽到廟裡傳來一陣騷動。
“有人出事了!”尹有攸道,而曲小蕨聞聲已經跳了起來,分開人群朝騷動處沖去。
“讓一讓!”她焦急叫道,“我是醫師!我是大夫!”
大概是沒想到在廟裡也會出事,鎮民們慌成一團,紛紛朝外跑去,倒方便了曲小蕨擠進去。不過眨眼間的工夫,原來擁擠不堪的廟前已經騰出了一大片空地,隻剩裡正和幾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還站在那裡。
曲小蕨看了一眼,呼吸就是一窒。
那片空地上躺倒的不止一個人。
一、二、三……足足七八具毫無生機的身體倒在空地中央,這些人口鼻中都湧出鮮血,表情還停留在一瞬間的驚恐或愕然,就被奪走了生命。
“哎——怎麼有小姑娘過來了!”
管事的正急得團團轉,便看到曲小蕨在其中一具屍體旁蹲下,趕緊去拉人,“造孽喲,這熱鬧就别湊了!”
唐逐星和尹有攸攔住管事,行守便上前解釋。他是一副少林僧人的打扮,看在這些鎮民眼裡,格外地有說服力,于是那些管事的也都安靜下來,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圍住行守,想要尋個說法。
身後種種紛亂,曲小蕨充耳不聞,隻是伸手探了那鎮民脖頸和手腕,又翻開眼皮,捏開口颌,仔細地看了一遍。
開始了,要開始了。
如果把鎮民身體内的“毒素”按照濃度來進行一個評定的話,濃度最高的王家人自然首當其沖,其次就是那些嗜酒之人。除開這些人,大多數鎮民的濃度都差不多,所以往後同時枉死的人數隻會越來越多,就像一場大病爆發時總是由零星到成片感染。
“糟糕!”尹有攸突然一聲輕喝,曲小蕨一回頭,就看到那剛剛要攔住她的管事竟然也口鼻流起血來。
“師父!”她沖過去,太上忘情笛尾一撞那管事後背的夾脊穴,沿脊骨一路上行,飛快地捋過了幾處經絡關口,“快拿凝血精給他!”
行守從小隊背包裡拿出凝血精的同時,便見曲小蕨在管事胸膻中穴的位置輕輕一拍,管事驚恐的表情一滞,口鼻裡不斷湧出的血竟然真停了下來,但她焦急的表情卻不減半分:“快啊!”
行守動作已經很快了,但也就是他們遞交凝血精瓶子這不到一秒的時間内,管事的喉嚨忽然咯咯作響起來,緊接着,他竟然咬死了牙關,唇縫裡又流出蜿蜒的鮮血來。
唐逐星二話不說,雙手在他耳後用巧勁一推,将那管事的下颌卸了下來。凝血精被塞進他的嘴裡,但那管事暴睜雙眼,喉頭梗緊,似乎無論如何也不肯吞咽。
曲小蕨一摸他喉嚨,整個人的力氣立刻就松了下來,喃喃道:“……他死了。”
“啊,啊啊啊!”
就在這當口,裡正忽然一陣慘叫。幾人一驚,轉頭看去,還以為輪到這老人家了,但他隻是跌坐在地,表情無比驚恐,枯槁的手顫顫巍巍,指向他們身後:“那個……那個東西!”
付井儀轉頭看去,裡正指的正是那尊聖像。
他走過去将聖像拿起來。長歌門手上功夫何其精湛,細微差别都能立刻察覺,那尊聖像一入手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似乎比之前要沉了一些。
“它活了!”裡正焦急道,“之前我把它埋下去的時候,它……它隻有一個腦袋啊!”
聽到他這句話,幾人都是心裡一沉。付井儀看向手中的聖像,它分明就是一尊半身像。“她”雙目緊閉,表情柔和,如果不是石刻的面容,倒真像正在沉睡的神女,仿佛身體會随着呼吸起伏。但幾人剛剛經曆了那樣的一幕,此時再看,總覺得這聖像嘴角的笑意,夾雜着一絲冷冷的嘲諷。
“果然……果然是邪魅啊!”
裡正看起來吓得不輕,行守剛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他便一疊聲地哀求道:“幾位大俠,幾位大俠,隻怪我們當初糊塗收下了它,算老朽求求你們了,快把這邪魅帶走吧!”
“……”
行守被他抓住手臂,心裡也是一陣陣發苦。
且不說鎮民已經全部“感染”無藥可救、就是帶走聖像也無濟于事,在一天過完之前,他們也無法離開荒魂鎮的範圍。
他正在思考該如何安慰裡正,卻看見這老人家哀歎着松了手,拄着手杖,顫顫巍巍地和幾個管事上了牛車,竟然是徑直要回鎮中了。
“時間在流逝。”付井儀手上還捧着那尊聖像,解釋道,“對這些鎮民來說,他們度過的是完整的一天,從我們的視角來看,他們會有一些跳躍的行為并不奇怪。”
的确,天色正在逐漸變暗。剛剛還高懸在頭頂的正午烈日已經悄然西斜,曲小蕨擡頭看了一眼:“那很快就要天黑了,我們怎麼辦?我……”
她欲言又止。自從知道了那些鎮民還保留意識之後,一想到他們還能感受到自己放出的每一個技能,曲小蕨就頭皮發麻,根本不知道今晚要怎麼面對這些鬼魂。
“讓一個鬼魂‘消失’,需要灌入大量的傷害,考慮到後面幾晚我們要面對的鬼魂數量,硬碰硬肯定不是最優解,大概還有什麼能夠規避正面作戰的方法。”付井儀說,他還特地換用了比較溫和一些的措辭,“這是我們在荒魂鎮這個地圖度過的‘第三天’,按理說,如果有什麼能夠左右目前局勢的轉折點,差不多也該在這時候出現了。”
“所謂的轉折點,就是這個聖像吧。”唐逐星說,随手拍了拍那聖像頭頂,這一拍之下卻一愣。
“這觸感不對。”他說,在聖像耳後摸了摸,皺起眉頭,“雖然也确實是石頭……但手感倒有點像人的皮膚。”
付井儀先前是用紅布包裹住聖像底部端着它的,聞言也空出手來摸了一下,果然如唐逐星所說,那明明是石刻的材質摸起來卻觸感柔軟,仿佛帶着些許溫度。之前行守在給它寫六字大明咒的時候也摸過它,當時還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也就是說,它的這些變化,是在那些鎮民死亡後才出現的。
他想到行守曾經說過,在紅衣教的教義中,“不潔之人被消滅殆盡之後,阿裡曼真神就會蘇醒”。顯然,鎮民的死被紅衣教用某種方法和這尊聖像聯系到了一起,很可能和他們身體中累積的“毒素”相關。被“毒死”的鎮民越多,這尊聖像就長得越快,越來越接近……人的形态。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付井儀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安全通關的方法。
隻是這個方法多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冷靜如付井儀,也因為自己的想法而微微心驚。
鎮民全部因為“毒素”死去之後,阿裡曼聖像就會蘇醒。這個boss并不屬于浪客行,醒的是個什麼玩意、到底有怎樣的威力,他們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極度危險。
——那麼,假如鎮民們在“毒素”發作之前先一步死去,他們的死亡,便不會再供養阿裡曼聖像。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産生的時候,他首次體會到了巨大的不可控感,在這種感覺下,命運便好像在暴風雨裡飄搖的一葉小舟。手上那尊聖像變得越發沉重,“她”面帶詭異的冷笑,似乎在等待着付井儀的選擇。
他想起了進入第三天前,他對尹有攸說過的那個結論——玩家進入到哪張地圖,是由玩家們自身的技能決定的。
但現在,付井儀有了新的想法:決定玩家進入哪張地圖的除了技能,還有人設。
——行守的設定讓他能夠了解到關于紅衣教的一些知識,于是,他們就進入了這張地圖。而在這張地圖中,随着時間的推移,他們也正在漸漸和遊戲中的角色融合,心态也在慢慢改變。
行守本人越來越像少林弟子就不提了,可能曲小蕨也沒有發現,雖然始終憤怒于鎮民們遭受到的苦難,但那管事在她懷中死去,她也就那樣平穩地接受了,一個也就剛讀高中的孩子,怎麼可能做到這一點。
而根據遊戲的設定,唐門本就是一個見慣生死、亦正亦邪的門派,五毒的設定中也有恣睢無忌的一部分。唐逐星和曲小蕨在面對鎮民的慘狀時反應更加激烈,很有可能是他們在潛意識中已經發覺了自己有逐漸麻木的傾向,開始下意識地對抗這種與人設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