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都被打發去幹活了,四下無人,裴洛川快步走到樹蔭裡,從懷中掏出銅鏡,照了照,皺起眉頭。
這個官真不是人當的,品階一般也就算了,管得還特别多,從宮殿維護修葺到園林綠化,甚至連皇帝的鬥雞和舞馬的食料安排也得考慮到。現在,陛下龍辇到達,工作量憑空翻番,進圖不過一天半,他忙得腳不沾地,甚至臉都曬黑了。
裴洛川在這一刻深切地感到了遊戲的殺人誅心——在現實中當社畜也就算了,穿越了,竟然還是給大老闆打工。
他有點想造反。
這時候,頭頂柏樹間投下的陰影忽然突兀地動了一下。裴洛川擡起頭,發現從茂密的樹冠裡探出個很眼熟的腦袋,黃澄澄的圓眼睛正盯着他看。
“雕兄?”他差點脫口而出,看了眼附近并沒有NPC,便迅速走上前去。
藏在樹冠裡的正是方叱羽的海雕疾夜,它從喉嚨裡發出“咕咕”兩聲,算是回應了裴洛川。
疾夜既然出現在這裡,方叱羽肯定就在附近,裴洛川終于能放下一點心來。
作為一個需要滿華清宮轉的監事,這一天半的時間裡,裴洛川見到了很多玩家,有能叫出名字的,也有隻是在客棧中混了個眼熟的,可唯獨沒見到過自己的隊友。
他也猜測過,隊友們也許會跟随着唐玄宗的車隊一起到來,不過那畢竟隻是猜測。此刻疾夜出現,無疑相當于給他吃了一記定心丸。
他便問疾夜:“方叱羽在哪兒?他見到其他人了麼?”
疾夜動了動,從樹冠中伸出一條腿。
在這張圖打工久了,裴洛川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方叱羽他哥不會也染上了封建主義的惡習,飛累了要讓他給捏一下腿吧?不過很快,他就看到疾夜的腳爪上,綁着一小卷紙條。
原來是飛雕傳書。
裴洛川展開那張紙條一看,上面畫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符号。他看了半天,才發現這大概是一份名單,上面畫着一個盾,一隻小雞崽,一把傘,一張琴,半個唐門面具,還有兩把彎刀。
這張紙條的最底下,還有被草草畫上去的一個圓圈,上面支棱着兩根須須,一看就是臨時加上去的。
從畫風來看,是兩個人的手筆,但這兩個人的畫工十分有默契,都很令人沉默。
裴洛川努力無視掉這些簡筆畫,想了想,這意思大概是說這些人都在一起,很可能還互相确認過身份,不直接寫名字,恐怕是擔心紙條被人機拿到。
既然信是疾夜送來的,那這傘肯定代表着方叱羽,至于那雞仔和也許是天策的圖案,大概率就是葉九溪和李千馳了。琴和唐門面具可能是指謎語人的付井儀與唐逐星,而盾和彎刀,顯然是蒼雲與明教。
裴洛川看了一遍,心裡大概有數了。
他這個宮苑總錄監事也不是白當的,這段時間來四處忙碌,見了不少熟悉臉龐,可以确定,這張圖裡起碼有四個隊伍。
除了他們隊和謎語人之外,那個叫餓了麼的隊伍也在,蒼雲應該就是他們隊伍裡的那個盾娘;而另一支,便是第二天剛開始時,他們就在客棧裡遇到過的隊伍,給人的印象是高冷又内卷,看起來不太好相處的樣子。
明教就是那支隊伍裡的,不單是明教,那支隊伍裡的淩雪,裴洛川也在華清宮見過,因為不确定他是不是人機,所以沒怎麼接觸。假如明教指的是這支隊伍裡的明教,那淩雪就很可能也是玩家了。
再次确認過周圍無人,裴洛川從小隊背包裡拿出炭筆,也開始塗鴉,準備讓這幫人見識一下萬花弟子高超的畫工。
一朵花,代表自己。
一朵蒲公英,代表尚食局司膳,餓了麼隊的藥宗——要不是偶然看到她在團東北大飯包,裴洛川可能還真認不出來。
一把夜話白鹭,鬧鬼之夜曾經擦肩而過的醫博士劍純。
一隻小蝴蝶,小宮女曲小蕨。
一串佛珠,身份完全沒變但是成功給大家看到了他秃頭樣子的行守大師。
一隻小豬,監門衛淩雪。
一隻貂,金吾衛霸刀——诶,貂怎麼畫來着?
哦,還有個至今沒看到人、但是在通過鹦鹉傳達消息的刀宗,曲小蕨說他叫謝不若,是個非常好記的名字。裴洛川把鹦鹉也畫上去,摸了摸疾夜的頭,心想我們雕兄雖然不會說話,但也是傳遞消息的一把好手。
其實梨園裡還有一個玩家,但裴洛川隻是掃到了一眼,沒認出來是誰,便幹脆又寫了個1在紙上,代表還有個人。
不把玩家名字寫清楚,是害怕這張紙條會被人機拿到,但寫門派就無所謂了,畢竟大家不能OOC,身上是半點門派特質也不敢外露……除了光頭锃亮的行守。
他寫完,重新把紙條綁回疾夜腿上,小聲叮囑它注意安全,便看雕兄慢慢地挪進了樹冠,片刻之後,呼啦一聲,迅速地飛上了天空,張開雙翼盤旋了一圈,朝東北方向去了。
東北方向,不就是梨園麼?
裴洛川看着它越飛越遠,在心裡掐指一算,如果是四支隊伍的話,還少了幾個人。
餓了麼隊人齊了,他們隊伍還差亓秀秀,謎語人隊少了尹有攸,而最後一支隊伍,衍天、莫問和純陽都沒見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大家接上頭。
他還在這想着,餘光忽然瞟見有宮人朝這個方向來了,趕緊彎下腰,假裝在查看柏樹的生長情況。
那宮人跑到近前時,便看到他們的監事撫摸着樹幹,微微點頭:“長得不錯。”
親力親為到查看每一棵樹的生長情況,難怪人家當上總錄監事了。
宮人肅然起敬,道:“裴監事,溫湯監請您去尚食湯一趟,說是池邊台階有磕碰,需要修葺。”
尚食湯,就是随行内侍們泡澡的地方。作為宮苑總監錄事,裴洛川恐怕是最熟悉華清宮的玩家之一了,聞言便點了點頭,和宮人往那個方向去了。
他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來,不對啊。
台階磕了碰了這種小事,随便找個人朝他這報個保修就得了,還得他這個堂堂從五品總錄監事親自去看?
裴洛川頓時就警惕起來。要知道,第五天的規則寫得明明白白,人機們是會想方設法讓玩家違反角色設定而淘汰的,那個“溫湯監”,很有可能來者不善。
盡管心裡已經在暗自注意,裴洛川依舊面上不顯,在宮人的帶領下穿過幾道門,來到整個華清宮最中央的中區。
中區的東西兩邊,都是溫泉,其中東邊溫泉湯池主要是皇帝及嫔妃在用,少而精緻,而西邊的溫泉湯池數量就非常多了,文武百官、内侍樂工,都可以來此休憩。天子已至,這些湯池今晚就該啟用了,此刻整個中區也是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令裴洛川意外的是,他甚至在這些人裡發現了曲小蕨,她正認真地擦着湯池前的台階,看起來十分努力,那台階被她擦得比她師父的頭頂還要亮堂。
不過,以裴洛川對曲小蕨的了解,她大概是想擦得光滑一些,摔死前來泡澡的封建主義邪惡勢力。
可是小蕨,你擦這個是沒用的啊……裴洛川默默在心裡想,皇帝不泡這種公共大池子,人家有專門的小湯池……
他找到尚食湯,圍着湯池轉了一圈,看了看,确實是有需要修葺的地方,倒也不嚴重,于是便如此這般吩咐下去,這時候就聽到旁邊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怎麼回事?”他問,便有人前去打聽,片刻後回來道:“是溫湯監大人,剛在台階上滑了一跤,便讓宮女扶他去後面筍殿歇息了。”
“哦,這樣啊。”裴洛川點點頭,正要離開,忽然覺得不對,急急問道,“哪個宮女?”
宮人答:“剛剛擦台階那個。”
那不就是曲小蕨麼!
裴洛川心裡咯噔一下,打發了宮人,便立刻往筍殿去了,還沒走到殿前就發覺不對,筍殿中的宮人,竟然都遠遠地候在外邊。
他心下焦急,走到門口,就聽見旁邊偏殿裡傳來曲小蕨的聲音。
她哀聲道:“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裴洛川一把推開偏殿大門!
殿内兩人齊齊轉頭看他,曲小蕨朝他揮了揮手,示意趕緊關門,而另外一個人——
衛山河已經被逼到牆角,看到裴洛川進來,甚至還松了口氣。
“最後一次!”曲小蕨對天發誓,“真的最後一次了,問完這次保證不再問了!被祁雲縱堵在後廚的時候,你的心理活動到底是怎麼樣的呢?”
“别問了……”
衛山河将目光投向裴洛川身後的偏殿大門,一臉非常想奪門而出的表情。
裴洛川沉默了一會兒,轉身把門關了。
“我也想知道。”他真誠地說。
如果再給衛山河一次機會,在人群中看到曲小蕨的第一秒,他就會轉身離開。
他被分到的這個身份非常離譜,管理的就是溫泉湯池和宮城外的瓜果園。和大部分在東區西區、甚至才進華清宮的人不一樣,他從進圖起,就愣是沒找到離開中區去外面的機會,僅有的一次外出,還是宮裡來人說貴妃想吃蒸梨,于是便由他這個溫湯監管事帶着一群人去宮城外的果園摘冬梨。
不僅一個玩家都沒遇到,還踩了一腳泥。
是以,當他在衆多宮人之中和曲小蕨對上目光之後,竟然産生一種“終于看到玩家了”的想法,當即就想辦法避開NPC,短暫地和她接觸了一下。
曲小蕨告訴他,已經有很多玩家互相确認過身份了,而且她還特别提到,以衛山河的職位,很容易就可以聯系到另一個人,那個人便是在宮苑總監錄事之位上的裴洛川。
他們的職權範圍有交叉,平時一起行動,也不會特别顯眼。
到目前為止,情況還很正常。為了順利度過第五天,衛山河決定主動聯系裴洛川,于是随便找了個借口讓宮人把裴洛川請過來,至于假摔一跤,也是曲小蕨的提議,一切都是為了避開NPC的視線。
當然,如果衛山河能提前知道,過了這麼久曲小蕨也依然記得客棧後廚那一幕,并且興趣依然沒有消減半分的話,他也是絕對不會采納這個提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