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襄掩上門,将懷中的琴輕輕放好。
這琴叫做銘光分彗,既不是大橙武也不是特效武器,但外觀古雅質樸,放在赤漆櫃上,幾乎完美地融入進了這間廂房之中,任誰也看不出這其實是一把武器。
也許是為了增加遊戲難度,在第五天,玩家們的過圖速度似乎有快有慢,而且并沒有被分在一處。不過師襄并沒有過于擔心,她細細地讀過了規則,心裡對第五天有了大緻的把握,隻是不知道這個潛藏在華清宮的“鬼”究竟是實指還是虛指,如果是虛指還好,實指嘛……
她默默地替殷熾捏了把汗。
不過,正所謂術業有專攻,如果說這裡真的存在着世俗意義上的鬼魂,那麼殷熾怕不是驅鬼手段最多的人。想到這裡,師襄打開小隊倉庫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發現裡面奇怪的東西又變多了。
眼看着僅剩的幾個格子也被占滿,趁着這會兒沒有NPC在,師襄幹脆把倉庫整理了一番,如果有像銘光分彗那樣能融入遊戲背景的道具,就可以直接帶在身邊了。
“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她有些無語地将黑驢蹄子扔了回去,“這是什麼……輪回珠?”
被師襄拿在手裡的,是一顆淡藍色的珠子,觸感冰涼,沉甸甸的,說不上來是什麼材質。
這東西在遊戲裡就是個趣味變身小道具,玩家用了之後就可以變成遊蕩的魂靈,移速會略微變快,搭配白羽焰翼可以飛出大氣層,除此之外就沒什麼用了,師襄以前在瞿塘峽做美人圖的時候偶爾會從玩具箱裡掏出來用一用。
不知道殷熾是怎麼想的,可能是看到“輪回”又應激了,竟然把它也從趙雲睿那裡換了出來。
随着師襄的長久觸碰,輪回珠的使用說明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使用: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這使用說明語焉不詳,現實中也沒有遊戲的互動鍵,她擺弄了一番,輪回珠沒有絲毫變化,就順手将它放下了,在擺滿各種擺件的赤漆櫃架上倒是也不突兀。
忽然,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師襄的心頭。
她向來警惕,立刻轉過頭環視四周,然而這屋内一切正常,雖然各項陳設都已經不再嶄新,但布置擺放,也都十分考究,有一種溫潤的歲月感。
問題出在哪裡?難道是……鬼來了?
第五天的規則裡,并沒有說明鬼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換言之,它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個物件。
師襄的視線緩緩上移到放置樂器的架子上,她放琴的櫃架角落,斜倚着一把落滿了灰的琵琶。
這琵琶本來就在這裡嗎?
這個念頭産生在心中的一刹,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一股巨力猛地撞了一下,站立不穩,跌了出去。那一瞬間,一切感覺都變得虛幻起來,身體似乎失去了重量,而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朦胧的眩光。
空氣中的氧氣似乎在這一刻都不存在了,她無法呼吸,甚至似乎聽到了胸腔裡殘存的空氣被擠壓時摩擦的聲響,不過這一切都隻維持了很短的一瞬,很快,四周的一切又重新回歸到了原位。
師襄低頭看去,目光毫無阻礙地落在地闆上。
她消失了,更準确地說,是她的身體消失了。然而,餘光中,似乎有什麼在動;師襄轉過頭,瞳孔驟縮,愣在了那裡。
她看到了她自己。
那個她在扶着桌子,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用十分不熟練的動作撣掉了裙角上的灰,那張在鏡子裡看過無數次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陌生的、滿意的笑容。
“她”輕輕摸了摸喉嚨,又細細打量過自己的手,旋即轉過身,頗為珍愛地拿起架上的琵琶,攏在懷中。
做完這一切之後,“她”轉向師襄,仿佛能看到她一樣,優雅地行了一個古韻失足的禮,淡淡微笑道:“多謝。”
師襄心頭一凜。
即使是“她”的眼中,也沒有師襄現在的模樣,更離奇的是,透過自己的眼睛,她看到,自己眼中倒映出來的華清宮,分明是一片殘破荒涼之景!
然而,沒有給師襄留下任何思考的時間,“她”便輕輕一撥琵琶。
随着短促的樂音響起,好像有一股看不見的浪潮湧過整個世界,窗檐上磕碰的凹痕詭異地消失了,陳舊的擺件煥然一新,從“她”站立的地方開始,一切都在迅速地改變着模樣,或者說,有一座新的華清宮正在飛速蔓延着,覆蓋在了原本的華清宮之上!
至于師襄,聽到那琵琶聲的瞬間,她便感覺自己的意識狠狠一顫,竟然潰散起來。
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轉過身,推開門,身形虛幻起來,走進了那個新的華清宮中。死亡的念頭在一瞬間劃過腦海,即使無法觸碰,她還是咬緊牙關,憑借最後的意識将手伸向身後的櫃架,想要抽出琴中劍。
奇迹沒有發生,她依然無法觸碰近在咫尺的銘光分彗,然而,混亂之中,她卻意外地摸到了什麼,冰涼的觸感自指尖傳來。
“師襄”慢條斯理地走進了嶄新的華清宮,那個虛假的世界也随着她的進入漸漸消失不見。房間裡似乎又恢複了常态,時間安靜地流逝着,隻有“啪嗒”一聲,是一顆閃爍着淡淡熒光的珠子,從櫃架上滾落了下來。
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師襄将手裡的琵琶放下,轉而抱起另一邊的琴。
她其實有一瞬間的疑惑,因為拿起琵琶的這個動作完全是她下意識的,但一般來說,她很少做沒有必要的動作。不過,NPC們在門外催得急,為了不讓他們起疑,師襄抱起琴便出了門,随其他樂師們一同前往按歌台。
如果是其他玩家分到她的身份,估計會感到頭疼,但師襄在現實中便自小練琴,雖然古琴多有不同,但基礎擺在那裡,在人群裡摸個魚也算是輕輕松松。比起在NPC面前保持人設,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華清宮這張地圖本身——走在一千多年前的宮城中,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令人心馳神漾的事情了。
一天的活動下來,NPC沒有發現師襄不屬于這裡,而師襄也沒有發現什麼與“鬼”有關的異常,唯獨傍晚,從按歌台回到梨園、将将要和NPC告别的時候,一個小樂師的無心之語,令她出了一身冷汗。
“師襄姐姐,你來梨園之前,是練琴的麼?”那小樂師問她。
“對啊。”師襄立刻答道,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對身份的理解可能出現了問題——她可能并不是琴師。
小樂師認真道:“這兩天就要擢選參加梨園宴的樂師了,師襄姐姐,你還是多練練琵琶吧。坐部不缺琴師的,王教習先前又不許我們随便調換,現在調換,怕是來不及了。”
一聲輕輕的嗤笑,像幻覺一樣,在師襄的耳邊響起。她不由一凜,但看着小樂師完全沒察覺到異樣的、天真的面龐,也隻能微笑點頭道:“這話在理,我知道的。”
送走這姑娘後,師襄仔細查過了廂房内外,卻沒有找到任何異常。先前那聲貼着她耳畔的嗤笑,真的就像來自于虛空的幻覺,不留半點痕迹。
裝神弄鬼……不,這裡本來就有鬼。
更離譜的事情發生在當日夜裡,小樂師半夜起夜,看到一個獠牙猙獰的笑面鬼伏在她屋子的窗棂上,月色清朗,樹影重重,一聲尖叫驚動了半個華清宮。來調查的府衛将梨園圍得水洩不通,師襄一邊安慰着驚魂未定的小樂師,一邊在内心思索着接下來的事情。
這張圖裡究竟有幾支隊伍、這些隊伍中是否還潛藏着人機,都是未知數。貿然将NPC扯進找鬼一事來,不一定是真的有利。這樣想着,她無意間低頭看了一眼,發現自己懷中抱着一把琵琶。
——這應當是被驚醒時出門順手拿上的。從小樂師的話中,她已經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角色,其實是“坐部琵琶樂師”,時時抱着琵琶,不僅不突兀,還有利于鞏固人設。
但師襄仍然眉頭緊鎖:如果真的有鬼在梨園,時刻不離手的,應該是自己的琴才對。
這個念頭隻是在她的腦海中一閃,就莫名其妙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個鬧鬼的夜晚都是一個不眠之夜,師襄也是如此。她這一晚睡得很不安穩;需要戒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總有一種似乎忘記了什麼事情的不安感萦繞在她的心頭,對于對自己抱有絕對自信的師襄來說,這是以往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況。
好在次日,她就在從按歌台回來的路上看到了自己隊裡的熟人:殷熾面無表情地站在開陽門下,看似盡職盡責,但師襄知道,他肯定已經神遊萬裡去了。
浪客行大概是有點惡趣味在的,讓一個臉盲症看大門,能看出個毛線來。
她謊稱遺落了發簪,和殷熾接上頭,順手把另一邊的監門衛平沙去了牆根,利用這來之不易的時間,兩個人迅速地對了一下目前的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