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刀點了點頭,躬下身子掀起門簾進了帳篷。天才蒙蒙亮,帳篷裡面更是昏暗,撲面而來的竟然是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等他看清情況時,隻感覺腦袋嗡的一聲,血氣上湧,一時間竟覺得天旋地轉起來。
帳篷裡面是真正的混亂不堪,被血完全浸透的廢棄繃帶高高壘起,空了的凝血精瓶子成堆地扔在角落,甚至四周的帷布還有鮮血噴濺過的痕迹,觸目驚心。龍葵和祝靈正分别躺在帳篷的兩角,身上蓋着薄毯,行守坐在一邊看護着,看到柳七刀進來,朝他點了點頭,白箬笠下露出的臉也是憔悴而疲憊。
柳七刀雙手發冷,渾身僵硬,有種肢體不受大腦使喚的感覺。他先去看龍葵,龍葵雙眼緊閉,蹙着眉頭,呼吸急促,額頭一層薄汗,睡得也不太安穩,顯然在忍受着疼痛;再看另一邊的祝靈正,臉上更是半點血色也沒有,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連呼吸聲也聽不到,要不是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連一絲活氣都看不出來,胸口的薄毯隐隐透出猩紅。
他鼻子一酸,趕緊輕手輕腳地退出了帳篷,這才大口地呼吸起來,整個人都是懵的。
明明他和龍葵分别的時候還好好的,龍葵還說她也會很快追上來,誰知道再見面就成了這種情況。早知道這樣,他當初真不該上當去追那個“襲擊者”!可是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禍已經闖下了——
柳七刀的腦海亂糟糟的,好像有無數張嘴正在一開一合,發出不同的聲音,有懊悔的,也有數落和怨怼的,直到聽到有人連聲叫他的名字,他才失魂落魄地擡起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其他隊友都從另外幾頂帳篷裡出來了,除了龍葵和祝靈正、還有看護着他們的行守,所有人都在這裡。沒有人責怪他的不知所蹤,大家臉上都是非常一緻的如釋重負,仇非擡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回來了就好。”
柳七刀喊了聲非姐,目光從一張張蒼白憔悴的臉上掃過去,突然理解為什麼謝不若和亓秀秀反應都有點平淡了:一整夜的跋山涉水,加上各種巨變,所有人的精神和體力都被壓迫到了極緻,實在是給不出太過劇烈的反應,連笑容都變得十分艱難。
顯然,他在其他人眼裡也是這種形象,因為祁雲縱緊接着仇非用力錘了錘他的肩膀:“先去休息吧,等你有精神了,再跟我們說說都遇到了什麼。”
柳七刀被他錘得一晃,看着朋友們疲憊的模樣,突然如鲠在喉,關于惡面的情報就這樣卡在了嘴邊。
這些真切表達着擔憂和關心的同伴裡面,會有惡面嗎?以大家現在的狀态,真的适合知道這些事情嗎?
以湖水為鏡子、映照出人的惡面,這種事情太過詭異,他們在浪客行的前幾天中也聞所未聞,一旦告訴大家,無異于沸水入油,柳七刀完全無法預料到它會在玩家群體中掀起什麼樣的風暴。眼下,看大家的樣子,緊繃的身心都即将到達臨界點了,柳七刀的回歸好不容易讓他們稍微放松了一些,一旦在這時候公開情報,那所有人都不用休息了,會直接無縫跌入到下一輪警惕和懷疑的狂潮之中。
他深呼吸,知道現在又到了需要做出決定的時刻。
“好,那你們也先睡一會吧。”柳七刀聽到自己說,“落難俠客怎麼樣了?”
話已出口,他心跳如擂鼓。希望這個選擇是正确的,柳七刀仔細觀察着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雖然很不願意相信他們中間可能混有惡面的這個事實,但世界上不可能有絕對天衣無縫的僞裝。他知道,從回歸隊伍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留心注意了,如果惡面在人群之中,總是能找出異常的。
“一點皮外傷,早沒事了。”李千馳撇撇嘴,嫌棄之情溢于言表,“屬他舒服,睡得跟豬一樣。”
“那大家就先睡一兩個時辰,起碼把精神養足,才有精力面對今天的任務。”付井儀淡淡接過話頭,曲小蕨也朝柳七刀招招手:“走啦,歇了!”
柳七刀搖了搖頭。
如果惡面已經産生,那營地同樣危險,已經沒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了。将情報暫時保密是他的決定,他必須對同伴在這幾小時小憩中的安全負責。
“我不累,我先不睡了。”他說,“大家去休息吧,我來守着。”
“真的假的。”祁雲縱皺眉,上下打量他,“你這副鬼樣子,真的不累?”
柳七刀嘴硬:“不累。”
祁雲縱勸不動他,又問謝不若:“你呢?”
“我還是睡不着。”謝不若道。
祁雲縱聞言點點頭,也不再強求,招呼其他隊的人各自進了帳篷。隻有仇非轉身前看了眼柳七刀,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你覺得這是真的柳七刀嗎?”
她剛鑽進帳篷,便聽到亓秀秀迫不及待地發問。
師襄和曲小蕨也在這裡,兩個人看向她,都在等待着仇非的答案。仇非抿了抿唇,又很快地瞥了一眼柳七刀,他已經坐到了謝不若的身邊,兩個人都面朝着帳篷,似乎也在看過來。
門簾放下了,營地裡又恢複了寂靜。
曙光朦胧,篝火燃到盡頭,餘燼還冒着白煙。柳七刀從背包裡掏出水囊灌了兩口,強行讓自己打起精神來,又看向謝不若。
謝不若盤腿坐着,擡着頭,看着天邊的流雲發呆。他很少有這樣安靜的時候,柳七刀視線下移,便發現他指間夾着一片小小的羽毛。
這一整夜,節奏太快、危險太多,忙碌到已經來不及為一隻小鳥悲傷。
隻有這樣寂靜的時刻,才能從回憶裡瞥見一些分離的影子。
沉默了半晌,謝不若才怅然道:
“早知道就給它起個名字了。”
難過歸難過,時間總還是要繼續向前走的。柳七刀平複了一下心情,再轉頭問謝不若:“所以,他們是怎麼受傷的?”
“我來講吧。”
兩人一起回頭看去,卻是裴洛川走了過來。先前他站在人群的最後面,這會兒柳七刀才發現,他的臉色幾乎是所有沒受傷的人中最差的,甚至頰邊還有沒擦幹淨的血迹,一向注重的儀表也顧不上了,頭發和衣服都不算齊整。
柳七刀本想問他也受傷了麼,話沒出口,就被旁邊的謝不若搗了一下。
“那是祝靈正的血。”謝不若悄聲對他道。
裴洛川擡手撐住眉心,閉了閉眼,才坐到他們身邊,緩緩地講起營地裡發生的事情,時間撥回至深夜,滾燙的血落到他眼睛裡,眼前的世界頓時變得鮮紅一片。
裴洛川不敢置信地望向落後他幾步的祝靈正。
這裡明明隻有他們兩個人,但他回頭的時候還是晚了,那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已經無從知曉。祝靈正睜大了雙眼,顯然這次襲擊同樣在他的意料之外;裴洛川視線下移,便看到他心口處正洇開大片血迹,頃刻間便染透了白色的前襟。
祝靈正悶哼一聲,他的反應足夠快了,在感受到疼痛的瞬間便擡手結印下壓,随着耀眼光芒迸發出來,他身邊的時間就像凝結了一樣,飛濺的鮮血停在半空中,又化為金色的光點。
巨門北落,吉神相扶!
然而,還未等湧回胸前的傷口,這些金色光點便忽然暗淡起來,飄飄搖搖,竟似要直接消散。祝靈正胸口起伏,艱難地喘息了兩下,金色光點紛飛逸散的同時,他也失去了意識,脫力倒向地面。
夾在指間的符咒連同魂燈齊齊墜地,但祝靈正被南風吐月迅速攀升的藤蔓托住了。裴洛川顫抖着手去小隊倉庫中拿藥,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陸厭幻光步出現在祝靈正身後,已經掏出厚厚的精制繃帶按在傷口上。
……三、二、一。
随着南風禁锢的消失,被飛快纏好的繃帶轉眼間就被鮮血完全浸濕,軟塌塌地垂了下來,徹底報廢了。陸厭滿手淋漓的血,托住祝靈正的後背,轉頭朝他和急急趕來的李千馳吼道:“快啊!”
講到這裡,裴洛川停頓了一下,低聲道:“我們搶救了好久。所有藥,能用的技能,都用了。”
盡管他已經在試圖用這句話一筆帶過昨夜的兇險,但仍然能感覺到死亡陰影還籠罩在他們的上方。那時候,過于巨大的震撼和沖擊讓他眼中的世界變得一片紛亂,看着祝靈正逐漸微弱下去的呼吸和心跳,他幾乎無法思考,隻能機械地重複着手上的動作。
死亡正在降臨,正在他們的面前蠶食着同伴的生命。
在匆忙敷藥時,他看清了那道傷口——從後往前的銳器貫穿傷,差一點就要刺中心髒,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襲擊都要狠辣,動手的人明明白白地在這裡要祝靈正的命。
可是這裡哪有人呢?他看着陸厭和李千馳一道擡着祝靈正朝遠處那片獅嘯陣法的金光跑去,撿起掉落在地的玉女守門。魂燈一線燭光搖搖晃晃,微弱到随時都有可能熄滅,裴洛川回頭看了一眼樹林,漆黑莫測的深處,不知道藏有多少不懷好意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