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盒一開,山雞肥嫩,香蕈沁鮮,金油星子飄在湯面,勾得人肚裡饞蟲大作。
臨鸢叉腰笑嚷:“排隊!一人一碗,小姐親自去采的新鮮香蕈!”
“怪哉怪哉——今兒太陽打西邊出啦?”
熊攀眯眼瞅頭頂日頭,暗忖這向來對晏師兄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小師妹,怎的突然轉了性。
莫不是送錯了地兒?她平日不是最愛黏着秦師兄麼?
晏照玄手一揮,衆弟子嬉鬧圍上。臨鸢分湯,羨魚夾肉,易枕清穿梭遞碗,忙得不可開交。
一隻青紫相間的手接過碗,低聲道謝,話音裡似意有所指。
易枕清抹額擡眸,見來人古銅面龐漲紅,唇齒幾番嗫嚅,正是林來。
易枕清心下了然。知他謝的不是雞湯,而是黑拳之事的隐瞞。
遂莞爾一笑,沖他意味深長颔首。
晏照玄倚坐青石,解下腰間羊皮水囊仰頭欲飲,忽見纖纖玉手捧湯碗遞至唇邊。
清泉過喉,他袖口一抹唇角水漬,透過香蕈雞湯徐徐上浮的水汽,看到那雙熟悉的倔強眉眼。
隻這次不同,她眸中的倔色雖未消,敵對卻全無,甚至還摻進幾分刻意讨巧。
忽憶前日那瓶活血膏之厲害,眼前雞湯香愈濃,愈似鸩毒。
晏照玄喉間微動,略一遲疑,終是接過那碗雞湯。
他朱唇輕抿青花碗沿,喉結微動,一口熱湯入喉,鮮香盈齒。
想她再驕縱無禮,也不會拿這麼多人胡鬧。
“二師兄,前幾日是我不對……”易枕清見他飲了湯,笑吟吟挨近,“但教我武功嘛,我是認真的——”尾音輕揚,眸光卻認真。
晏照玄眉心一擰,見她兜轉半晌,竟又繞回這話頭。
他垂腕擱膝,斜睨她一眼:“怎不尋大師兄?”
百思不得其解。
放着親近的秦觀祿不求,偏來尋她口中的喪門星。
一提到秦觀祿,易枕清就斂了笑臉,一言不發。
“童子功八歲都嫌晚,”晏照玄擱下碗,“你十四了。”
他頓了頓又補道:“更何況舞獅動辄傷筋動骨,老話說,南獅失誤傷,北獅失空亡。”
“況且哪有女子——”
“女子怎麼了?!”
易枕清原本悶聲聽着,一聽女子二字,登時炸了毛。
“師父不會同意的。”
晏照玄側身避開,易枕清卻黏人地追到眼前,“誰說讓我爹知道,”她托腮眨眼:“就私下練練嘛,說不定我天生奇骨——”
不耐其窮追不舍,晏照玄正欲起身,腹中忽地絞痛難忍。
“嘔——”有人已先吐了出來,“肚子好痛——”
哀嚎聲四起,一時亂作一團。
晏照玄目光一沉,先掃向地上雞湯,再凜然射向易枕清。
“我沒下毒,我發誓!”
易枕清急聲辯白,一把抄起地上湯碗就要往嘴裡灌。
“是香蕈有毒。”晏照玄一掌拍飛她唇邊碗。
“速煮甘草綠豆湯解毒!”
他急喝向臨鸢羨魚二人。
“對不住對不住!”易枕清手忙腳亂給晏照玄拍背,見他吐得青筋暴起,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我這就去請大夫!”
*
一粒石子“啪”地打在熊攀厚背上。
“呲呲——”
樹後傳來蛐蛐暗号。
熊攀扭頭,見易枕清男裝束發,六合帽歪扣,正沖他急招手。
他躊躇張望,終是溜下闆凳,貓腰鑽了過去。
“小師妹,饒了我罷!”熊攀抹了把汗,獅頭歪挎在臂彎直喘,“上回你放倒全入門弟子,晏師兄早下了死令,禁止你靠近弟兄們一步!”
“這次我準備萬全啦!”易枕清扶正六合帽,将烏亮長辮往後一甩,“二師兄絕對認不出!就讓我耍回獅頭嘛!”
“師兄轉眼就回!今日有記名弟子升館,要簽契的!若叫他瞧見——”
“戴上這個他哪認得出!”
易枕清狡黠一笑,劈手奪過獅頭戴上便往通天梯竄去。
“你——”熊攀急得跺腳,卻隻能貓腰跟上,認命當起獅尾在她身後保護。
烈日當空,梯下濕沙沉積。
易枕清咬緊牙關,獅頭随着攀登一顫一顫。她不時掀開獅嘴,偷瞄對面師兄的步伐。
看他右腳先探梯,她便也跟着有樣學樣。
十指緊扣内部竹杆,左臂一振便獅口驟張,右腕翻轉間獅鬃飛揚。
她喘着粗氣,眼底卻燃起兩簇興奮火苗。
熊攀左手死攥易枕清腰帶,右手欲伸不伸躊躇懸空。畢竟男女授受不親,這“獅臀”是萬萬碰不得的!
若是讓秦師兄知道他冒犯小師妹,熊攀頓時冷汗涔涔,仿佛已見自己挂在武館那門梁上晃蕩。
熊攀正手足無措,忽見易枕清已蹿上梯頂。她方要回頭炫耀,腳下卻倏然一空。
“小心!”他鐵臂猛抓,卻隻撕下一幅獅皮,眼睜睜看着那抹身影直墜而下。
耳邊風聲呼嘯,易枕清仰面墜落,刺目陽光耀得她神思恍惚,仿佛重回那日落下擂台……
心髒倏緊,喉間竟發不出半點聲響。
她阖上眼簾。
飛沙乍起,一道白影掠空而來,在她墜地前旋身接住。熟悉的幹燥氣息裹挾着心跳,身體竟比雙眼先識出對方。
她長睫輕顫,睜眼對上的,是那張曾令她小鹿亂撞,也讓她後來恨入骨髓的臉。
眉峰淩厲揚起,懸膽鼻尖一點小痣。
那雙眼點漆如墨,白底至清,曾為她漾過春水,也凝過寒冰。
唇瓣微收,威壓逼人,她比誰都知道那裡的柔軟與粗粝。
是了,是她最愛之人。
亦是最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