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蘭怔了怔神,那本有些渙散的眼神卻漸漸清明,他微微擡頭,對上賈蓉那幽深的眼眸,一臉正經的答道:“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若我連這點難都受不了,還妄想做什麼天子門生。外頭有的是一點家資都沒有的窮學生,可每年也依舊有農門子弟金榜題名,我比之他們,托生在公侯之家,已是上天莫大的眷顧,又怎能再要求其他。”
賈蘭的話仿若一股潺潺流水在賈蓉的心間蕩漾,看着眼前這個豆芽菜一般的瘦弱少年,賈蓉頓時心生一股惜才之意,心中又不免暗罵榮國公府是苛待嫡孫嗎,怎麼賈蘭又瘦又矮,看着還沒有金榮壯實。
賈蓉看着賈蘭的眼神像是挖到了一塊寶藏,他眼神放光,虎視眈眈的看着賈蘭,倒讓賈蘭有些不太自在。
“賢弟如此剔透之心,愚兄真是佩服。我有些日子沒來,落下了不少功課,賢弟可容我課後叨擾一二,為愚兄指點迷津?”
聽到賈蓉如此誇張,賈蘭的耳尖不由泛起一股朱砂色,他低下頭,不再與賈蓉對視,仿佛剛才的沖勁一下子淡了下去:“我自當願意,隻是當不得蓉大哥如此高看,更談不上指點。”
斜陽西下,從賈家族學擡出的兩台軟轎一前一後進了榮國府。
榮國府的布局與甯國府大緻相同,不過正院的牌匾上挂着的是“榮僖堂”,然而與東府不同的是,這正院住的竟然是二房,賈蓉猜測,恐怕這也與賈母偏愛二房有關系,那被偏愛的王夫人,是否也會如她的婆婆一般偏愛小兒子寶玉,而忽視了自己的親孫子賈蘭呢。
賈蓉記得,原著中似乎并沒有過多闡述過這對子孫的關系,對賈蘭也不過是寥寥幾筆,隻着重突出了他與寡居的李纨相依為命。
隻不過,眼下的情況似乎比書中描寫的還要再差一些。
李纨和賈蘭如今住在榮國府東北角的一處小院裡,這裡地處偏遠,緊挨着東角門,賈珠在世時,因府裡專門為他請了先生,他跨着東角門便可直接到先生的書房,讀書十分方便。
如今賈蘭卻要從西門往族學裡去,路程遠了一倍不說,便是過了二門,也要走上一炷香的功夫。可哪怕是這樣,王夫人和賈政也都未曾發話,要賈蘭從東門乘軟轎出發,隻得按照府上的規矩從西門走。
按理說賈蓉的身子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可走上這麼一陣兒,也難免有些氣短,反倒是賈蘭,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路程,隻是額角冒出了幾滴細汗。
兄弟二人相伴而行,倒惹得路上的仆人紛紛側目,有些奴仆見到賈蓉,頓時吓得退避三舍,便是那膽大的,在賈蓉路過之時也壓低了身子,生怕被這個“新任閻王”記住了臉。
賈蘭也聽到了些許關于賈蓉杖斃家仆的風聲,可他總覺得是下人誤傳,賈蓉平日是有幾分纨绔作風,但總不至于把人打死,再說了,若賈蓉真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無理之人,又怎會虛心向他讨教功課。
賈蘭思維正發散着,卻冷不丁被旁邊的賈蓉打斷:“蘭兒,剛剛我觀你讀《論語》如此入迷,可是對周禮綱常……”
賈蘭聽着賈蓉對論語的解讀,隻感到原本讀起來枯燥乏味的儒學茅塞頓開,腦海中瞬間一片清明,心中也對賈蓉升起一股深深的愧意。
蓉大哥如此真心對我,看出我疑惑于此,竟主動開口要向我請教,借此講學,自己從前怎能那樣誤會他,剛剛竟然還質疑他打殺家仆。便是真的杖斃了,也是他們惹了蓉大哥,是他們該死。
賈蓉不知道,自己不過是找個理由展示一下真正的“先生”是如何教書,借機讓賈蘭意識到族學的迂腐,沒想到他竟腦補至此,還不知不覺間多了一個忠實的擁護者。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賈蘭所出的松蘭院内,李纨早早就收到了小厮送來的信,這會兒正焦急的站在院内等候着。
賈蘭讀書一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鮮少帶人回來,更别提是一向纨绔的賈蓉,這二人怎會玩到一起,莫不是被賈蓉那混小子坑騙了。
今日賈蓉上門請教功課,她是不信的,指不定是打着什麼幌子,要忽悠了她的蘭兒去玩鬧。
李纨握着帕子的手不由攥緊,思索着等會兒定要盯緊了這兄弟二人,萬不能讓蘭兒上了賈蓉的賊船。
正想着,卻聽到外頭傳來丫鬟請安的聲音,随後,正房的簾子便被挑了起來,兩個風光霁月的少年郎并肩走來,如此兄友弟恭之相,好不惹眼。
賈蓉擡眼望去,隻見正堂的八仙椅上坐着一位年輕的婦人裝扮的女子,她鼻梁高聳,眼窩深邃,一張有棱有角的臉蛋本該襯得她美豔動人,可眼神卻帶着一股漠然的冷意,看着自己的目光中,甚至還帶着深深的審視和不喜。
賈蓉上前一步作揖道:“見過嬸母。”
李纨慌忙擺出一副笑臉:“蓉哥兒來了,聽說你受了傷,躺了好些日子,如今可是大好了?”
“有勞嬸母惦記,蓉兒今日已回族學讀書了,不過落下了不少功課,還要勞煩蘭兒為我指點一二了。”
賈蘭聽到這話,卻羞愧的說:“蓉大哥客氣了,母親,蓉大哥才學過人,在經義之道見解不凡,剛剛來的路上,還為孩兒答疑解惑呢。”
這是李纨未曾想到的局面。
賈蘭從小習君子之道,是個頑固又正直的性子,從不會說謊,今日這般為賈蓉說話,莫非他真有幾分學問,可往日怎麼從未聽說過?
罷了,且讓這兄弟二人讀會兒書吧,賈蓉哄得住賈蘭,可哄不了她這個國子監祭酒的女兒,她倒是想見識見識,這個賈蓉到底有幾分本事。